1
瓦蓝瓦蓝的天穹笼罩着怪石林立的群山。
飘浮的云朵仿佛少女的丰乳。
嶙峋的岩缝中长出的一簇簇干硬枯瘦的蒿草丛中夹杂着野酸枣树。
深深的山谷。
山谷南边的岩坡上有一只羊、一个女孩。山谷北边的岩坡上有一个男孩、一只羊。
女孩喊:“喂,你过来。”
男孩穿着树皮衣,女孩穿着勉强遮盖住隐私处的草叶裙。女孩桃花般的粉红脸蛋仿佛秋天高原上的落日。男孩像是石头刻出来的,野气而粗壮。两个人常常跑到一面的山坡上。她见不到他时,心里就会空落落的。上山放羊是她最最期盼的时刻。一到山坡上,她就会大声唱歌。渴望如同决堤的洪水把她淹没。不能上山的日子,她总是站在院畔,身子靠住树,头枕着树干,朝男孩家所在的方向久久地望着,直望得双眼湿润,景物模糊。而当男孩出现,在远远的路上还是一个模糊的影子,她的心就会突突地跳。男孩也是一样的心情,她是那么强烈地吸引着他,见不到她的时候,他想念得会满部落跑,跑遍所有的山谷、岩坡、庄稼地和深深的沟壑。等到突然瞥见了她,他自己会吓一跳,惊得呆住,说不出话,然后又远远躲开。这儿的孩子一般都早熟。早熟就会过早渴望成为父亲和母亲,各自身体里的生命的一半渴望着另一半。曾经有一个九岁的女孩做了妈妈,而孩子的父亲也不过是个十一岁的孩子,事发以后,十一岁的父亲吓得逃进了深山。
男孩撇下他的羊,翻过沟壑向女孩所在的山坡爬来。
“微微是从这里跑走的吗?”
“一天黄昏有人看见微微爬上坡就消失不见了。”
“哎,辐工,咱俩今天爬上去看看好吗?”女孩一边说,一边用眼光鼓励他。
“咱们爬上去!”
“好!”
男孩有时候抓住草枝,有时候攀住石头,爬到一块面积不大的平台上。他回头看看还在往上爬的女孩。她把一块石头踩脱了,石头顺着山坡往下滚,越滚越快,滚到沟底去了。星萝爬到平台下时,男孩拉住她的手将她拉了上来。男孩看见星萝的羊跑下山坡,正在朝着他的羊所在的山坡上山坡跑去。
“星萝……”
“这死羊。”
星萝的羊爬上对面的山坡,趴到了辐工家的羊背上。
“你家这只公羊?”
“阿爸说再过几天叫尤二菜给骟一下。”
“我也会。”
“瞎吹牛。”
山还是那么高,在平时男孩是绝对不愿意攀爬它的,可是今天,他浑身都是力,一伸拳头就能把一块大石头捶碎。
“微微再没有回来。”
男孩和女孩继续爬山。
两只羊还在那面坡上打架。
幕霭弥漫了山谷。两只羊变成两团隐隐绰绰的白影。女孩拽着男孩的树皮衣爬上了山顶。风很大。鲜红的像鸡蛋黄似的太阳正在远山沉落。世界原来这样大。他们从来没有爬上过四周的高山,父辈们不允许,说那上面可怕极了,住着鬼怪和神仙。自从微微逃走以后,冒险意识就在他们的内心深处潜生了。
“太阳落下去的那叫什么山?”
“咱们站的这座山叫做崦嵫山。”
“这些山一直通到哪里呢?”
困惑使女孩的脸变沧桑了。
“四周的山一直通到天边。”
“天是没有边的。”
将要落下去的太阳血红血红。
好像一种掉进沼泽将要被吞没的感觉弥漫开来,女孩抓住了男孩的胳膊。风猛烈地吹着,男孩和女孩的头发向后飘扬着。
“远方有一个神仙国。”
“我也听说过。”
“神仙居住的国叫‘大唐’。‘大唐’国的神仙们很久很久以前来过咱们这儿,后来,神仙们都飞走了,再也没有回来过。”
“啊,你看!”
女孩指着太阳将要整个儿落下去的还仅仅剩下一条小圆弧的山脊,胸脯剧烈起伏着。
男孩也看见了——在太阳烧红的山脊上,从另一边爬上了一个人,紧接着爬上来了第二个,第三个……拥上来了一群,两群,又一群。他们被夕阳照得透明,通红。他们还在不断地往上涌着。
2
这个被世界遗忘的部落里的人们因为一个女孩和一个男孩爬上了他们认为是不能亵渎的神山,展开了激烈的争论。星萝的叔父狗朱与父亲狗牛认为,星萝与辐工虽然违背了祖训,但他们却发现了一种不为人知的现象,这对于整个部落来说是有功的。而另一群人,包括辐工的父亲和叔父则认为他们所看见的是幻象,是被触怒的神灵显现的异兆。
他们一直认为世界上没有另外的人存在。神话里说有一群神仙居住在“大唐”,至于“大唐”在哪儿,是什么样的地方,谁也说不明白。神仙们想起了我们,再次来到了我们这里?这种设想使整个山谷里的生灵激动不已。他们的族长名叫狗祖,是个胡子花白、已经一百一十一岁的老汉,他大声喝令,阻止住了所有想爬上神山看个究竟的部落成员。狗祖比星萝的父亲狗牛高三辈,是他老爷爷那一辈的,据说他排行为老十七。
狗祖说:“在我的记忆里从来没人敢爬上神山。”
他面朝高山,闭住眼睛,想起昨夜做过一个梦,可却想不起来是什么梦了。
“神灵们,请饶恕我们吧!星萝和辐工是我们的孩子,孩子年幼无知,饶恕他们吧!”过了一会儿,他又说:“星萝和辐工看见的人是真的话,那么,这事一定与微微有关。他不知逃到了哪里?他若死在了半山上,就不会有什么事的。可他真的爬过了高山,那就早已触怒了神灵,星萝和辐工看见的是被触怒的神。我活得比你们都长,可我从来不敢想去看看山上的神。”
3
星萝和辐工头上戴上了不祥的闪亮光环。尽管星萝和辐工仍然像村子里别的孩子一样玩耍游戏,放牧山羊,但是大人和孩子都对他们有了防范意识,远远地规避,就像他们尽量避免提起逃走的微微一样。假如村子里平安无事,星萝和辐工依然会像别的无忧无虑的孩子一样安全地成长;如果灾难降临,那么星萝和辐工就得对这样的灾难负责,那多半会是血腥的结局。村子还像往日一样安宁而平静,春天快要结束时,星萝的姐姐茑萝问星萝她真的和辐工在高山上看见了神。
“是和我们一模一样的人。”
“狗祖爷爷说神长得和人差不多。”
“那么……”
这一天,星萝又去放羊,而辐工早已在坡上放了很久羊了。星萝刚刚把羊放到山坡上,那羊就跳下沟涧奔跑到辐工所在的坡上去了。辐工爬过沟壑来到星萝所在的山腰。他们坐在突出的光滑的石头上面。石头边缘与土地结合的地方长着青草和藤萝,坡上长着几棵枯瘦的树。这里的山坡大多由石头组成,土壤稀少。沟壑对过,星萝的羊又与辐工的羊在慢条斯理地吃草。
“星萝……”
星萝回头看辐工。
“我们再爬上去看看。”
“再不敢了。”
大石头边缘是稀疏的蒿草,旁边还有一棵瘦瘦的野树。辐工将星萝抱住了。他眼睛瞪得大大的,心在狂跳,胸脯大幅度地一起一伏。她觉得骨头好像酥了,胸脯扩张不开,呼吸困难,眼里闪着泪花。
“叔父已经向我父亲提过亲了……”
辐工怔怔地望着星萝。他明亮的眼睛布满了乌云。星萝把草叶裙整理好。树皮褂下是丰满的双乳。他颓丧地坐到地上,把头低低埋下。
女孩蹲下去。
“你……”女孩温柔得就像男孩的妻子。
辐工仍不吱声,仿佛顷刻之间长成了大人。
“你也去嘛。”女孩把男孩的手拉过去,放到她胸脯上。
“真的?”他抬起头,大而黑的眼睛水波盈盈,充满激动和兴奋。他把女孩抱到怀里,抱得很轻,怕碰破了她似的,仿佛她是个刚刚满月的、浑身散发着奶香的婴儿。男孩的嘴含着女孩的唇。吻得那么长久,部落和世界都消失了,天地间只留下了这对吻着的男孩女孩。
男孩站起来了。女孩和他并排站着。男孩望着高山。女孩也望着高山。高山顶上闪耀着白色的光芒。小朵小朵的白云丰满膨胀。
“我要再爬一次神山!”男孩说。他猛然蹿起来,向山顶跑去。
“你疯了!”
4
月亮隐到云里去了。
狗朱吃过饭,抹了把嘴,走出石屋。晚风迎面吹来,吹起了他的头发和宽而空荡的裤腿。狗朱用右手小指抠着嵌在上牙缝中的食物残渣。他吐了一口。那口羼杂着食物的唾液正好落到了树干上。此时,月亮又从云层里钻了出来,洒下一地婆娑的树影。狗朱在树影里站住,改用左手食指去掏右边牙缝里的嵌塞物。温爽的晚风中,摇曳的树影在狗朱身上晃来晃去。他甩甩手,离开了那棵树。
远处传来狗狺狺汪汪的叫声,接着谷峪重又归于沉寂。当狗朱来到小河边,准备趟过潺潺的小河水时,月亮又被云雾吞没了。狗朱心烦意乱地想今晚的月亮真是个含羞的少女。狗朱听狗祖说过月亮是个仙宫,里面住着后羿的妻子和终年斫树的吴刚。吴刚斫树已千年,但那棵桂花树每被斧头砍斫时,那伤口随即就愈合了。这些都是狗祖们传下来的神的故事。而关于“大唐”神国,狗祖说过那是个神比人还多的世界,那些神曾来过这里。这些想法使狗朱意识到他夜间此行的原由。他曾经向哥哥狗牛讨过许诺,将星萝许配给他。这个地方,这个部族,这个小小的国度,女人就像这儿嶙峋的石山上偶尔露出的一块可耕土地那样稀有和宝贵。女人和粮食是这个地方最需要而上帝赐予最少的两样东西。春天,部落的人们只能在那石头之间散见的小块耕地上播种,而大多这样的土地都被夏季暴涨的洪流冲剥而去。薄薄的一层土被活活揭剥之后,露出了坚硬的石头。黄金的秋季来临时,他们只能收获幸存下来的那一点点粮食。他们和他们饲养的牲畜偎缩在一起,窄窄巴巴坎坎坷坷地度过冬季。春季是青黄不接的一年中最难熬的日子,狗祖代代相传终于摸索出一套熬过饥荒的办法。他们在岩壁上开凿出幽深的石洞,让最能吃饭、消耗最多的青壮年们蛰伏在里边,以冬眠的方式度过青黄不接的非常时期。狗朱的思绪纷乱模糊。他跨过小河以后,从八尧家的的石头屋旁边绕过。八尧家的狗怎么不叫?养狗一般都是为了看守门户,可是这儿的民风是如此清纯,从来没有出现过盗贼。狗是被作为度过艰难期的食物来饲养的。这里的狗与羊是没有什么区别的,惟一的区别也就是狗比羊更好养罢了。当狗被杀前,它依偎着主人,珍珠般的眼珠含满人性,使持刀者自己也掉下泪来。
“让我与你们一起熬过这缺粮无食的日子吧,眼看山野间野莱就要长起来了,河里淤泥里与石缝间的鳖和螃蟹就要爬出来,冬眠就要结束了!”
狗在是下河捉鳖的能手。
狗朱听见远处苇子园那边谁家的狗又狺狺叫了几声。狗叫的那边有五座石头屋和一间竹屋。石头屋里住着不同的人家。竹屋里住着星萝茑萝和她们的父母。
5
狗朱过河时,八尧正坐在院子前边的石头上看着月光照得明净而晶莹的小河。而当狗朱过了河从石头屋旁边过去时,八尧早已躲进了屋子。月亮被云掩住了。八尧扒住窗台,一直望着狗朱的身影顺着弯弯曲曲的河岸消失在黑黢黢的芦苇园里。芦苇园里的那条小路也像一条小河,像一条羊肠子,像八尧的思绪一样蜿蜒。八尧的狗已被吃掉一个多礼拜了,他的羊也早已在去年冬天吃得精光。他在石坡上种的三小块土地,一块半被洪水冲剥掉,剩下的土地打下的粮食,他也早已与他的两个强壮如牛的侄子把它们吃完了。他的两个侄子都在石窟中冬眠。幽凉阴邃的石洞总是能保佑部落里的年轻人和壮年人安然度过无粮期。他们出洞的时候,躯体如风中的枯木一样发出嘎巴嘎巴的声音。
八尧已经五十七岁了,至今从未碰过女人。部落里未成婚的女子除了狗牛的两个女儿外,就只有一个还未满周岁的小姑娘。茑萝马上就要嫁给她的叔叔狗文,而星萝也早已被圈定为她的叔叔狗朱的媳妇。
微微是部落里第一个犯禁忌的人。他在十一岁的时候犯了严重的过错。一个十岁的女孩无脸见人,在小河里吞了几颗鹅卵石死了。全部落的人无不为之惋惜。祖上传下来的遗训规定对越轨的男女实行严酷的刑罚。近一百年来,这儿的女孩子的数量越来越少,狗祖废除了祖训,只惩罚男孩,女孩依旧可以出嫁。微微逃出盆地已经有两年了,他现在大概不会活着了。八尧一直没有女人。茑萝出嫁以后,部族里的姑娘就只剩下唯一的星萝——这个九岁的女孩了。其他的女人的肚子虽然也有膨胀起来的,但谁又能预料她们怀的是什么性别的后代呢。
八尧顺手拉上栅栏门,走出院子。跨院后边本来还有一户人家,但这户人家断了香火,石头垒的房子早已坍塌成了一碓碎砾。八尧顺着跨院后面的小路下到小河中。他过了河,到了桃树下。他边走边望远处山崖下的石洞。石洞有三孔。那是狗祖叫部落里的人干的。在后沟还有一个既深又大的石洞。八尧对于石洞既恐惧又怨恨。他猛地摇了摇头,想把那种对于石洞的厌恶和恐怖摆脱掉。他将目光移开,去看崔嵬的山峦,看飘飞着云彩的天空中的月亮。
6
狗牛吃过晚饭,坐在屋里的一个麦草编的草墩上,掐了一棵草梗剔牙缝。妻子把他黄昏时在小河里挑的那木桶里的水用葫芦瓢舀到锅里,开始洗碗涮锅。狗牛用草梗在牙齿之间戳着。草梗断了。还剩下的半截草梗太短了。断在牙缝里的草梗更叫他感到难受。
“星萝。”
星萝应声从她的姐姐茑萝的用苇席遮挡的内室跑出来。
“去给我拗根苇子片。”
星萝努努嘴。
“我还以为啥要紧事呢。”
“你爹最要紧的事就是戳牙。”母亲说。
星萝在芦席上折了一根苇片,递给她爹。
狗牛将苇片撕开,弄得可以使用了,便用它戳断在里面的柴草断梗。
星萝进了屋子。
狗牛吐了口唾沫,说:“戳牙比啥事都紧火。”
“老不正经。”他妻子把脚用力一跺。
“别把碗打碎了。”
门外,月亮照着暗沉沉的苇子园。风一吹,苇子刷刷地响着。暮春了,饥馑将要过去,枯槁的老苇秆下已经冒出了箭簇一样的笋尖。狗牛望着门外月光下的苇子园和山谷,继续剔牙。妻子仍旧在锅台旁边刷洗着。有水溅到地上。苇席里边不时传出星萝和茑萝的嬉笑声和窃窃私语声。狗牛意识到茑萝马上就要嫁人了。
月亮被天上的昙云遮掩住以后,过了一会儿又钻出来,投一片清辉于山谷河面上。随着哗啦哗啦的脚步声,从苇子园凄迷朦胧的夜景中钻出了狗牛的另一个弟弟狗朱。
7
狗祖的石屋是部落里最大的。那是世世代代遗传下来的。只有部族里最年老的人才能作为狗祖搬迁进大石屋,成为整个部族的首领。可以这样设想:这个部落由于一次大地震便与世隔绝了。他们的祖先可能是唐朝的人,由于文字湮灭无闻了,经过了几百代,新出生的人便忘记了那些过去的事,大唐只作为一个神国的代名词留在了他们的记忆里。
八尧跨进大石屋的门槛时,狗祖双膝长跽向祖先祈祷,对于目前发生的神异现象寻求冥冥之中神灵佑助。八尧跪行到大石冢跟前。石冢修造在大屋里边,里边埋葬着历代狗祖的遗体。石冢里的尸体从来没有腐烂。石冢下的大石窟好像天然冰库。尸体鲜嫩,富有弹性。八尧拜过大石冢后,狗祖仍不回头看他。
“有事?”
“狗祖,我的狗已经吃完有一个多礼拜了。”
狗祖叹了一口气站起来,走到门口侧边的床前,坐在床沿上。八尧也起身随他走过来。狗祖颔首示意他坐在石凳上。
“你的狗吃掉了?”
“嗯。”八尧低眉顺眼地回答。
“唉!”狗祖又叹一口气,“我们这个地方,活命实在是太难了。神们都撇下了我们,我们只好在这儿苟延残喘了。多亏狗祖们教会了我们这一技能。”
狗祖拿出水烟袋,在水烟管后面的烟盒中捏一小撮烟末按进烟嘴,用火镰把火打燃。水烟咕咕噜噜响开了。这也是狗祖权威的象征。部落里只有这一杆铜水烟袋。他们有关铜的解释已经蒙上了浓郁的神话色彩。只有狗祖才能使用铜烟锅。他们解释说铜烟袋是神明远离时赠给狗祖的。八尧看着狗祖悠闲自在地吸着水烟。八尧今年才五十七岁,而狗祖已经一百一十一岁了。八尧想自己这一辈子是成不了狗祖了,而且一生也不会有吸水烟的份了。狗祖是异常平易近人的,就不能向狗祖要求吸一次水烟吗?他打消了这个念头。脑子里闪现出的是他到今天还没有媳妇。他眼看就要六十花甲了,况且身体也不怎么结实。他的肺很弱,常常哮喘。他的脑海又一次涌起欲望的波涛,波涛顶上是狗祖的铜水烟锅,金黄色的,黄亮黄亮的,是透明的。狗祖的水烟一定好抽极了,据说烟末还是祖先遗传下来的。他也不知是怎么神使鬼差,竟讷讷地说:“狗祖,给我抽一口吧。”话已经说出口,他才意识到此话的含义,不由得吐了吐舌头。狗祖慢腾腾地挪过身子。
“八尧,我当狗祖以来还从来没有哪个大人提出过这种要求,我明白你是说走了嘴,没关系,虽然先辈有训,但也有过孩子向我讨水烟抽的先例,我也破戒给他们尝一口。我也把你当作孩子看待,来,尝一口。”
八尧兴奋不已。他站起来赶紧将嘴颤颤抖抖对到烟嘴上噙住,狗祖给他掌住烟管,他猛吸了一口,松开,打了个寒噤。
狗祖说:“八尧,怎么样?”
八尧连忙回道:“好,太好了。”
狗祖说:“尝出来是什么滋味没有?”
八尧说:“就像我做了狗祖一样。”
狗祖笑笑说:“凡是想过当狗祖瘾的人我都尽量满足。不过,你说的还是太笼统,你能否说具体些,打个比方什么的,八尧?”
狗祖絮絮叨叨一口气说了很多。
八尧仍未坐下,他抓耳挠腮,望望屋顶又望望狗祖。
“不要这样。”
八尧脱口而出:“就像××了一样!”
“什么?”狗祖没有听清楚。他弯着腰,鼓励地望着八尧。
八尧大声说:“就像弄×一样。”
狗祖紧张的心理同八尧一样此时都放松了,他猛地坐到床上,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说:“八尧,你啊你!”
八尧坐到石凳上,嗯了一声。
狗祖继续说:“你可真会说话,可是你干过那种事吗?”
八尧的脸憋得通红,期期艾艾地说:“回……狗祖……的话,八尧——我还一次都没有过呢。”
狗祖更深地叹了一口气,说:“唉,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大家,可是我们这个地方自从我当狗祖以来出生的婴孩很多都是男孩,几乎没有女婴,所以许多人都娶不上老婆。你八尧都近六十花甲的人了,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是凭借别人说的脏话对那种事进行瞎想象吧?”
八尧茫然地说:“啥?”
狗祖仍然看着他。
八尧突然明白过来似的,连忙说:“对,对,就是的,反正都是一种的感觉。”
狗祖的思绪浮想联翩,他的脑海里突然冒出一个可怕的念头。
“八尧,你给我说实话,我不会怪罪你的。你平时是不是在偷偷手淫?”
这句问话使八尧立刻瑟瑟发抖地站起身来。
他战战兢兢地说:“狗祖英明,看透了一切,我只好承认。”
狗祖看八尧吓坏了,说:“你坐下吧,我不是问罪于你,只是想证实一下我的想法。虽然祖训认为那是亵渎神明的事情,但我这些年来不是从来没有追究过吗?越是这样,我越是感到对不起部族,对不起你,八尧。”
八尧坐在石凳上。他现在镇静多了。他感动地说:“你可别这样说话,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你,狗祖,不要过分自责了。我八尧不就这样一辈子也过来了。只是我想,不长女孩这种现象毕竟不是个好现象,不是好兆头;狗祖也大概想了千百次了吧。想出招数了没有?”
狗祖非常感兴趣地听着。
“我这些年来没有想出什么招来。唉,八尧,你有什么招吗?”
八尧如愿以偿地达到了目的。
“只是不好说,”他说。
狗祖说:“没有什么妨碍的,任由你说。”
八尧再次站起身来,左看看,右瞧瞧,左腿移到前边,过了一会儿又将右腿移到前面。他朝手心吐了一口唾沫,搓了搓,说:“狗祖……”
狗祖说:“嗯,我听着哩。”
“狗祖……”八尧咽了口口水。
“嗯,八尧,你说罢。”
“好,狗祖,那……狗祖……我……”
“你说呀!”狗祖见八尧走向前来,于是递给他一只耳朵。“你随便说,我听着呢。”
八尧吭吭哧哧了半天,最后终于说出了他的主意:“狗祖,你把部落里的女人公用!”
狗祖非常震惊,非常诧异,说:“什么?”他简直不相信自己年老的耳朵。
八尧大声说道:“把部落里的女人叫大家都睡。”八尧的额颅和手心渗出了汗珠。他的心脏突突地跳着,手脚在颤抖,发麻。
狗祖意识到自己失态了,便缓缓地坐端正,吸了口水烟,说:“噢,八尧。”
“八尧在。”八尧仍旧站在狗祖面前。
“你是说部落的女人都公用,让大家,所有的男人都来睡?”
“是的!”八尧像下了赴死决心似地说。
“你是怎么想出来的?”狗祖说。
“就是在刚才说到娶媳妇的事时突然想到的。”
“好,好,八尧,你的确想得好。先不要说这个想法有多么肮脏和淫邪,这个想法也不失为一个办法啊,说不定还是个良策呢。我们的祖宗不是在上古的时候,群居在一起吗?后来我们改变了这种状态,人越来越少了,女人几乎绝了迹。这种状态再不改变,那就会灭种。”
狗祖刚刚说完,八尧就放连珠炮似地说:“是,是,是……”
狗祖看看八尧。八尧背后不远处便是以往历代狗祖的坟冢。狗祖想:“他们也许听见了我与八尧刚才所说的一切,那就让他们降灾于我们吧。再可怕的灾难也比灭族亡部强吧。”他在心中酝酿着八尧刚才提出的这个建议,想到眼下最重要的问题是部族如何度过无粮期,两者在他心灵深处碰撞发出亮光:“也许正是因为生存条件越来越困难,神才采取相应的措施,让人丁减少,以维持部族的不绝如缕。是什么样的神呢?多少代以来从未有人见过他们。”狗祖想起了星萝姑娘与辐工在崦嵫山上看见的异兆。假如实施了八尧的方法,神灵们也许就会来解决粮食的问题。口头流传下来的祖训里说神明能够使天上下米下面,还可以使石头变成粮食。狗祖将水烟袋放下,从美好的、色彩绚烂的想象中回到现实,他拍拍八尧的肩膀。
“八尧,对你的建议,我很感兴趣,记在心上了。可是眼下……八尧,你来是干什么来的?你大概忘了你来找我的目的了吧?”
狗库在大石屋背后高峻的悬崖上。大石屋前面有道石坡一直伸延到远处山林跟前的小河里。狗祖给八尧从狗库中牵出来了一条狗。八尧把狗牵在手中,走下斜坡,趟过小河流水,消失到了凄迷的月光照耀着的树木稀疏、岩石裸露的嶙峋荒地里。
8
狗牛的妻子名叫困困。
她刚把刷干净的碗放到灶台上,狗朱就进了石屋。困困给了狗朱一个眉眼。狗朱没有搭理她。他专心地听着苇席后面侄女们的嬉笑声。他努力捕捉着星萝的声音。这个近来变了声的女孩的声音好像一股甘甜的泉水汩汩流入狗朱枯燥干裂的心田,使他仿佛渴极了伏在河边痛饮河水一样喘不过气。狗牛趿着棕丝编制的草鞋,随着狗朱进屋。
“狗朱!”
狗朱嗯了一声。
“哥,茑萝要结婚了?”
狗牛说:“你也知道了?现在还在等狗文,他仍在石窟里冬眠。狗祖说再过些日子,他们才能出来。狗文四十七岁了,你比他大十岁。”
狗祖规定十五岁以上五十岁以下的男子都必须钻入石窟冬眠以度过饥荒。
“哎,狗朱,狗文在你那儿保存了一些羊皮,是不是?”
狗朱说:“是的,有几张。还有几张狗皮。”
“这些都是结婚时少不了的。”狗牛说。他说完这句话后好像把要说的话全说完了,便沉默起来。
困困这时走过来坐在狗牛和狗朱之间的草墩上。隔席后边,女孩子金钟一样脆亮的嬉笑声不断响起。狗朱听得出了神。
“茑萝说她总算快要盼出头了。”
“狗文不久就要出石穴了。”
狗朱回过头来,显出非常尴尬的样子,说:“是,是的,狗文弟弟快要出洞了。刚才狗牛也说准备给茑萝办婚事。哎,告诉狗祖了没有?”
“狗祖早就知道。咱们这儿有几个女儿,有几个男孩他心里有底得很,比谁都要清楚。”说完这句话后,大家再次陷入了沉默。这种沉默是无可奈何的。星萝和茑萝的打闹声挠搔着大人们的心。狗牛觉得几个老大人坐在一起非常难受,不自在。
“你有事?”
狗朱的嘴嗫嚅了好几次想把他的问题提出来,一直苦于找不到话头,现在哥终于问了,他便兴奋地说:“没,没事。”他说完后又感到非常后悔,在内心深处自责起来:怎么会说出这种没出息的话?哥哥、他、嫂嫂又一次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深渊般的沉默中。
月光洒在门外的芦苇园里;风停了;芦苇园沉静如死。沉默了许久,听着两个女孩的嬉闹声,狗朱还未找到说出心里话的机会——他自己认为的那种合适的机会。狗牛终于不耐烦了,说:“狗朱,你到底有啥事?”狗朱吞吞吐吐地说:“听说,听说,辐工那小子……”
“噢,”狗牛打断他的话,“我知道,不就是上了趟山吗?你?”
“不是的……”狗朱欲言又止。
隔席里面的打闹声陡然消失了。门外苇子园里响起了哗哗啦啦的声音。又起风了。月亮也偏了。
9
在荒瘠的、岩石裸露的山林那边,八尧牵着狗走了出来。他望见了山崖下辐工家的小石屋。辐工家的小石屋左侧依次是四五户人家的小屋。最后一家靠近小河,是座小竹屋。而在辐工家的右侧依次是尤二菜家和其他几家的小石头屋。尤二菜是部落里的骟匠,几天前,他把星萝家的公山羊骟了。听说,骟下来的那两个精巢狗牛非要吃,与骟匠争执起来。尤二菜气愤极了,这东西本来就是应该他吃的,是向来酬劳骟匠的最好的礼品,部落里谁也没想过要和骟匠争。在争执的过程中,尤二菜将羊睾丸一下子填进口中生吞了。这件事在狗祖温情统治下的这一方地域风传开去,一时成为笑话,使无数人开怀了好些天,结果导致大家饭量剧增,使他们度过饥荒期的前景一下子变得黯淡起来。八尧就是受害者之一。当他那天听到这个笑话的时候,他抑制不住兴奋的心情更加疯狂地自渎了一次,结果不得不在一天内多吃了一餐。现在,他将狗绳调换到左手上,腾出右手在嘴巴上扇了几下,以驱散像浓厚的雨云一样盘踞在心头的烦恼。他牵着狗绕过一块大石头,紧接着穿过辐工家石头屋前的一片已经返青的青稞田。部落里的狗吠叫起来了;他牵着的狗也跟着学,叫得耳朵都发麻了。待他走到辐工家石头屋前的跨院儿上时,狗不叫了,部落重又陷入月光下的沉寂。那沉寂仿佛是亘古以来就有的遥远的冥思——那些石屋就像月光下的大学问家。辐工家的门窗开着,但是里边一团漆黑。八尧把狗拴到树干上,走进屋子。室内阒无一人。他想起辐工他爹还不满五十岁,现在也在石穴深处冬眠。那么,辐工呢?他叫喊道:“辐工——辐工——”但无人答应。远处尤二菜家的狗又叫了几声。他走出石屋,想不明白辐工到哪儿去了。辐工是他五弟的儿子,可是八尧的弟媳却不幸早逝,没有来得及为他生下一个侄女。他顺着洒满月光的蜿蜒小径,从众多的石屋旁边绕过去。因为石屋的主人大多数都沉睡在石穴里,石屋里阒无声息,显得空寂森然,仿佛鬼魂也不会来住似的。他沿着月光小路,来到了石滩尽头的小河畔。那儿用石头堆积起了一个不太大的坟墓。辐工他娘就在里面埋着。他沿着坟墓转了一个圈,突然想起他把狗祖给他的度命粮食——那条狗忘在辐工家石屋前院畔的树下了。他又想,不会丢的。于是,他跪下来正对着他弟媳的坟丘,在月光下喃喃自语。他抹着鼻涕和眼泪。他先是说他对不起弟媳,在她病危之际没有爬上神山为她去祈求能还魂复生的神明,说他是由于恐惧,可是辐工和星萝不是上去了吗,并没有受到神明的惩罚,说不定逃走的微微现在仍活着,谁说得清楚呢。又说辐工干什么去了,怎么没见人影?当他想到辐工有可能与微微一样爬上神山失踪了——这个闪念使他打了个非常厉害的寒颤。他站起来,走到了水边。
八尧回到弟媳的坟前,重新跪下。有鸟在远处的山林中扑棱飞动,接着他又听到了狗的叫声。一会儿就把它牵走。他的思绪像长了翅膀一样,行云流水般飘游。
弟媳,你为什么要早早儿死呢,你要知道在我们这儿死一个女人意味着什么?那等于死了一个家族,一个家族都要绝后啊。在这个世界上,死他妈十个八个男人,一百个男人都不足惜,可千万别死一个女人。狗祖已经同意了我的建议,他马上就会下诏,使这个世界的女人归这个世界所有,使每一个男人都能成为男人,那样,我们的部落就会兴旺起来,壮大起来,女孩就会多起来,等到女孩多到足够多的程度,再恢复现在这种婚姻婚配方式。如果要是仍然这样,男孩还是如此之多,那么,就将男孩捏死,扔进尿盆里溺死,只留下女孩。刚才我忘了向狗祖提出这个问题,也许狗祖在我走后把这个问题也考虑到了。铲除一切障碍。可是,弟媳,你却早殇了,也不怕的,既然所有的女人归所有的男人所有,那么,狗牛的女儿茑萝和星萝……茑萝不是十三岁了么,那才是一朵鲜花呀。狗文那个老小子这下子新郎算是黄了,泡了汤了。管他哩。但愿他永远冬眠下去,跟石窟结婚算了。反正他侄女再不会被他一个人独霸了。弟媳,如果神灵能够使你复活,你一定会看到我们这个世界已经变了样了,这一切都因为我向狗祖提出了建议。你的儿子也就不会一辈子打光棍了。狗朱那个老小伙子早在等待着他侄女星萝长大成人呢。我今晚还看见了他呢。他大概就是因为辐工和星萝上神山一事才去找他的哥哥狗牛的。这下子辐工也可以像星萝的叔父狗朱一样等待星萝长成女人了。说不定星萝更愿意和辐工好哩,他俩在一起放羊,一起看见了神灵显现的异象,这就更把他俩扭到一块去了。我真盼望你能从坟墓里走出来。我几乎每隔几天就要到你这儿来一次,我相信,我一定会感动被大石头重压着的你的,你一定会走出来跟我一同回家的。我还记得那一次弟弟上坡收庄稼去了,你把我拽进屋子,可是我不敢,我害怕弟弟会突然回来,可是太阳都落山了,他也没有回来。从那次以后,你就再也不理我了。你不知道我是多么悔恨,我相信我能够把你唤醒的。到那时候你从坟里姗姗而出,左手遮住脸和眼睛,右手提着裙摆,赤着白玉一样的脚丫,我们相挽相依地穿过稀朗的荒林,回到那个小屋,那个石头小屋……
作者简介:
寇挥,男,陕西淳化人。西安医学院驻校作家。长篇小说《想象一个部落的湮灭》、《北京传说》分别获得过首届柳青文学奖新人奖、第三届柳青文学奖长篇小说奖。中篇小说《马车》获陕西省首届年度文学奖。鲁迅文学院第三届全国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员。出版有小说选《灵魂自述》(新势力丛书)。著有《日晷》《朝代》《虎日》《大记忆》《枯泉山地》《血墨》等十部长篇小说。在国内各大报刊发表小说、散文、评论近百篇。中篇小说《长翅膀的无腿士兵》入选《年最佳中短篇小说》,短篇小说《黑夜孩魂》入选《21世纪小说选年短篇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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