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丨文字丨社会丨人
Story
宰了他,
狗日的
耿立
作者
一日,屠人懒懒地在河边走,蓦地抬头,见前边苇丛中有狗作人寐态,看他即遁逃,屠人立即扑去,狗的逃路断了,就后腿拱地,前爪跃起,双爪抚脸,如一洗濯童子。屠人步步向狗逼近,以三指频频翻作花样,狗莫解其意,连叫数声,吼得河边的芦缨子尽坠肩上……
——编前语
有人说,这片地方水土硬,古代多响马多戾气,是使狠拼命的地方;这里的命不值钱,不管是动物生灵植物草木还是人,人感觉的都是方生方死,人常说的是早死早托生。
骂人时,总是恶狠狠地说:宰了他,狗日的!
在这黄壤深处,我见过很多宰牛啊宰羊啊,杀猪杀狗啊,手段都是血淋淋的,那屠宰手的心态却平常得很,像割庄稼刨树一般。
心软。总是一条命啊,母亲常这样说。
我曾读过雷平阳的一首诗,纯白描手法,写杀狗过程,一刀一刀,直击现场。“这应该是杀狗的/唯一方式”,破空一句,让人心里一凛。其实,我们那里杀狗的样式很多,用绳索把狗吊起来吊死,用木棒把狗击死,一条狗连皮在开水锅里烫死,还有偷狗的贼,用馒头泡上药毒死或者酒醉死,最直接的,就是以尖刀找准狗的脖颈处,一刀子下去直插心脏。
但诗人是那么耐心地把时间地点告诉我们,这纯纪实非虚构:
今天早上十点二十五分
在金鼎山农贸市场三单元
靠南的最后一个铺面前的空地上
一条狗依偎在主人的脚边,它抬着头
望着繁忙的交易区,偶尔,伸出
长长的舌头,舔一下主人的裤管
主人也用手抚摸它的头
仿佛在为远行的孩子理顺衣领
可是,这温暖的场景并没有持续多久
主人将它的头揽进怀里
一张长长的刀叶就送进了
它的脖子。它叫着,脖子上
像系上了一条红领巾,迅速地
窜到了店铺旁的柴堆里……
红领巾,多么熟悉啊,我小时候为能系上红领巾,也是那么虔诚地等待、忍耐,这条狗也是为了得到一条红领巾,这么驯服,温情下面也有兽性啊,“一张长长的刀叶就送进了/它的脖子”。一个“送”字,境界全出,但这看似轻松的一送,却未让狗“送”命,“它叫着,脖子上像系上了一条红领巾,迅速地/窜到了店铺旁的柴堆里……”
红领巾并没长记性啊,“主人向它招了招手,它又爬了回来/继续依偎在主人的脚边,身体/有些抖。主人又摸了摸它的头/仿佛为受伤的孩子,清洗疤痕”。
一而再,再而三,狗在主人的召唤下,甘心受戮,是想让主人回心转意么?
但是,这也是转瞬而逝的温情:
主人的刀,再一次戳进了它的脖子
力道和位置,与前次毫无区别
“但是”又是一个要命的转折。刀子再次戳进了狗脖子,狗主人的态度和手法也与前次别无二致。
它叫着,脖子上像插上了
一杆红色小旗子,力不从心地
窜到了店铺旁的柴堆里
主人向它招了招手,它又爬了回来
如此重复了五次,它才死在
爬向主人的路上。它的血迹
让它体味到了消亡的魔力
奴性和麻木,让狗一次一次走向刀锋,这是嗜血的愚忠么?“它的血迹/让它体味到了消亡的魔力”,读到这里,心唯有滴血,唯有自审。
11点20分,主人开始叫卖
因为等待,许多围观的人
还在谈论着它一次比一次减少
的抖,和它那痉挛的脊背
说它像一个回家奔丧的游子
国人常说,狗不嫌家贫。诗重点写狗不嫌恶刀锋,像一个回家奔丧的游子,是的,这游子是为自己发丧,奔赴的是死的约会。这要命的家不要也罢,狗丧家又何如?狗至死未能悟出。
我们黄壤深处家家爱养狗,集镇上也常有绑着架子推着车子卖狗肉的,生意自然没有猪肉牛羊肉红火,我童年的时候,在集镇的西街有人家以宰狗为营生,家境富裕为方圆十里首户。人们说,这人有邪乎的本事,他到各村走动捕狗贩狗,那看家的狗儿嗅到气味,不避远近,常常凑到近前与宰狗人厮摩。待与主人讲了价格,开了钱钞,屠狗人就从腰中甩出尼龙绳索,绳到狗倒。此人捕狗,见狗故作谦和朴实,与狗套近乎,然后袖出绳索,伸腿一扫,狗“噗”地一声斯文扫地,硬脚准确地践踏狗耳,旋即把狗反背上肩回家,于狗嘶叫声中,用铁钩悬在家中一棵楝树上,用尖刀从狗的腿部划开口子,然后伸进拳头,在皮肉间嘭嘭捶打,一张皮子就完整地扯下来。
待到晴天,屠狗人用竹钉把皮钉在土墙上晾。
几年来,什集方圆数十里村庄夜间常不闻狗叫犬吠,而鸡驴照常嘶嚷,全然不顾。
黄壤平原深处的人嗜狗肉,溯源似可追到汉屠狗将军樊哙,这里离樊哙老家沛县一晌工夫,遂有了后人狗肉上席,桌桌必不可少,否则,酒不多饮,茶不多啜,口不多谈,谈多必嘴吐秽言,拳头交加,宁可无酒,不可无狗。
没有了狗,屠夫骤地感到空落,常常在家坐喝闷酒,偶然听见一声狗叫,捉腿奔出去,鸡叫猫咬鼠登墙头,却不见狗迹,折磨得屠狗人白日不能安然吃酒,夜里也似睡非睡,欲睡还醒,无聊得紧。
一日,屠人懒懒地在河边走,蓦地抬头,见前边苇丛中有狗作人寐态,看他即遁逃,屠人立即扑去,狗的逃路断了,就后腿拱地,前爪跃起,双爪抚脸,如一洗濯童子。屠人步步向狗逼近,以三指频频翻作花样,狗莫解其意,连叫数声,吼得河边的芦缨子尽坠肩上,屠人将肩上的芦花拂去,吹吹手,一绳套去,狗即匍匐在地。屠人哈哈大笑,挽手将狗掮在肩头,到家,用铁钩倒吊在庭中树下。
腿部划开口子,拳头伸进,再于皮肉间嘭嘭捶打,眼看皮到铜铸的脑门之上,连饱以三次老拳,竟然无动于衷。屠人发狠,双手扯起皮子,回身一挫,皮没挫下,铁钩“当”地一声坠在沙土里。
屠人回望,惊而发呆,那狗腿拉着半截铁钩,头悬一张皮子,浑身血淋淋,一闪一闪,惶惶而逃。
“哎、哎、哎——”屠人见此狗皮毛黑染,肉头丰满,忽忆歉年时曾养一狗,与它仿佛,想这定是那狗的儿子或孙子,轻声一唤,那狗听得出主人声音,回转头而来,前爪耸起,欲和屠人厮热。屠人泪就下来了,于是,手痒着又把它缚好再悬于苦楝树上,眼闭着把皮撕下,用竹钉钉在墙上。
过了多日,屠人忽觉手奇痒,搔搔,竟至搔出血来,血痕处又肿又胖,历三日,屠人便反锁自己于屋中,在墙角掏出一瓦罐钞票,一边数着一边模拟狗叫,把钞票从窗棂处撒出。
夜间,数十里村庄犬吠声不绝……这是我童年经历的事,犹如《聊斋志异》。那屠夫后来死去,人们说杀狗杀多了,狗把屠夫的性命索去。我们那地方的人,强悍归强悍,但信佛的人也多,虽不见拜,但对那六道轮回总感觉心怀畏惧。
我有一年回老家看父母,当时有人家用卡式录放机放《般若波罗蜜多心经》,还有《大悲咒》。我后来见过那杀狗人的儿子,他曾拿一本《金刚经》来找我,上面有不认识的字问我,我囫囵吞枣地敷衍一下,因我多也不懂,怕得罪了神灵,就说,听说县城里建起了东山禅寺,可以逢初一十五去上香,不妨去瞧瞧。我看他口里念着:南无喝啰怛那哆啰夜耶,是那么虔诚。
当时,我也看一些禅宗方面的书,主要当成一种生活方式而不是宗教,我想,那屠狗人的儿子表情那么急切,也许是他父亲把他们一家吓着了,他要挣扎出这魔咒一样的轮回和报应?母亲告诉我,屠狗人家的儿媳妇跟一个木工跑了,还带着他三岁的儿子,他曾到济南的建筑工地去找他媳妇和木工。在脚手架下的板房里,他看到了三岁的儿子,但那女人已经挺着大肚子,看样子肚子里有木工的种,他想领回三岁的儿子,但那儿子死活不回,哭着要跟妈妈。
他就走开,到了商店买了一把杀猪的刀,在建筑工地嚷着:宰了那狗日的。但夺妻之仇未报,他就被拘留起来。在拘留所,他遇到一个难友,那人盘腿坐着,面无表情地念《大悲咒》,后来,这屠狗人的儿子从拘留所出来,眼神里好像没有了凶相,一跨出门,他折身“扑通”跪在拘留所铁门前,噔噔噔三个响头,拿着一本《金刚经》走了。
母亲对我说,拘留所真的有功效,这人现在即使叫他杀一只鸡也不敢,整天吃素,神神叨叨的。当时,正流行崔健的《一无所有》,不知谁家的卡式录放机里放着那种嘶哑的歌喉:
我曾经问个不休你何时跟我走
可你却总是笑我一无所有
我要给你我的追求还有我的自由
可你却总是笑我一无所有
嗷......你何时跟我走
噢......你何时跟我走
这地方硬气,除杀鸡杀狗杀猪,那些硕大的动物,也不免成了人们胃袋里的消化物。我小时候,父亲曾说比杀那些动物更可怕的东西,他曾亲见,一个大锅蒸汽沸腾,煮着人肉。
那是一九四二年,蝗虫一连三日越过黄河,从北往南迁徙,最终踏上20世纪80年代末新纂的《菏泽市志》,成为上面的几句文字:
一九四二。大旱。四月,彗星现南。
五月,蝗虫跨村掠城,荫蔽天日,不见曦月,麦穗尽枯,大歉。全县饿毙十二万八千五百零一人,村村哭声,户户垂孝。《菏泽市志·五行志·灾祥》
读史书的人都知道,蝗虫历来就是线装中国历史的常客。我的家乡平原阔荡深邃,十分封闭,一条大河不舍昼夜在几十里外低旋着奔腾着卷过;一九四二年过后,这条河成为一个前缀词组,在鲁西平原上走动着。大河就是黄河。大河的那边是河南省的几个县:滑县、清丰、南乐,长垣。鲁西的人称一九四二年曰:河西歉年。而一些在鲁西平原落户的女人,称谓则是河西娘们或西北溜子。我写这篇散文之时,家乡尚有许多蝗灾那年过来的女人,她们不是吃鲁西的井水和河水长大的,她们的口音对本地人说来有点陌生有点硬涩,但这并未妨碍她们把血汗和泪水抛在鲁西生儿育女。我的一位堂嫂,蝗灾那年落地仅八个月,就被父亲用紫花包袱裹住,抛在马村集的一个街角上,上面放一个沾满芝麻的烧饼。
马村,只是一个谦卑的对历史没有丝毫影响的村子,距我老家什集只有六里路,它蹲坐于偏僻的平原深处,任何年代都沉默无闻,以土地、道路、谷子、炊烟供养人们。多年前的一个黄昏,有一手摇串铃的游方郎中住进了马村的一个车马店铺,洗脚,吃饼,和店主说酷史毓贤的“站笼”:每天囚犯的尸体从笼中拖出,久之,囚犯脖颈上的油垢留在笼上竟有寸余。后来,这一点写进了一本长篇散文《老残游记》,铁云刘锷写过的鲁西村落饱经风霜,现存的也仅马村集与董家口,它们还仅仅是一个村落,和平原所有村落大同小异,它们都同样拥有土地,同样拥有泥泞,同样沐栉过一九四二年的阳光与蝗灾。
关于蝗虫隐积的故事,已经遮蔽了许多年,它是我父亲在暮年黄昏无意披露的,既骇人又真实淋漓。而今父亲已去世,躺在老家的土下无词无言,我只想把这事记录在案,不增溢不改削。
需要说明的是,我父亲活了七十一岁,他在十四五岁的时候,在一家肉铺当学徒。父亲说起时,脸上满是曲折的辉煌。据我所知,焦记驴肉在鲁西平原的确辉煌,至少有一百多年历史,它所烹制涮煮驴肉的方法,即便现在,仍在菏泽城里流传着。
父亲说,做学徒在一九四九年十月一日前是滞沉苦重的,从晨到晚,朝朝昏昏,除了洒扫庭院厅堂柜台剥驴皮洗涤下货之外,还要给老板和他的娘们沏茶送点心装烟袋剪指甲倒夜壶等,不得有星毫懈怠,稍有疏淡,轻者受皮肉之苦,重者卷起被褥回家。
父亲说,那时每天干完琐碎的活计,就去看师傅煎驴肉。
生煎驴肉,我一直想探寻国人对于一饱口福的残忍心理,虽我知晓,世间自然有一些生命是要被杀戮烹食的,你不能从任何无辜的血中寻求公正。父亲说,焦记肉铺有一项生烹煎涮炒驴肉,味道鲜美。其法是钉四只木桩于地,以驴足缚于桩上,并不用刀宰割脖颈,而待客人传呼,或后臂或前肩,沃以沸汤,生割一块,熟而食之,下箸时,驴犹哀鸣。
我不想谴责屠夫,只有最凄惨的驴鸣才证明他活着,正如父亲在暮年的酒里一样,一饮而下的酒精度数同驴的哀鸣没有两样。
父亲开始回忆一九四二年,那一年的蝗虫是从河西蔓延而来。先是有一些与鲁西平原不同口音的人乘着木船渡过河,当我长大来到城市,坐在宽敞的大学图书馆读了许多书,才明晓,蝗虫出现的上一年,豫北大旱,夏秋绝收,而鲁西平原却收获了一些,后来蝗虫出现了。
父亲说,一刹那蝗虫从河的那岸卷过来。当时是五月,麦子半熟,天蓦然一阴,对面不见人影,紧随嗡嗡之声,人们还未醒转过来,房上、树上、桌上、椅上,全是青青的蝗虫,沟渠河坡、麦秆上、草庵上也布满了蝗虫。鸡不宿埘,曲蛇从砖罅爬出,许多老鼠蚂蚁也走出来,让人一下子心灵焦躁。
需要补充的是,蝗虫渡河的方式,在父亲的回忆与叙述之外。几年前,我曾到黄河的滩区小住,十几里宽阔的河面,在夕阳和我眼中混沌流下,黄河带着红色,像是烧起了,我想到了灼热的梵高的线条,在梵高的笔触与眼中,星空是旋转的,麦田是旋转的,甚至乌鸦、农鞋、太阳、马铃薯。我忽然悟到,这里面沉浮着一种呼唤,是灵魂呼唤着灵魂,生命迢递着生命。整个黄河燃起来的时候,一个年过七旬的老艄工向我叙说了一九四二年的蝗虫。
蝗虫是在早晨齐集在对岸的,如土石如方木砌在那里,青青无定的蝗虫翅膀是不能飞越黄河的,它在半空羽翅就累乏了,收拢了,如雨霰坠在河面上,没有呻吟,没有哀鸣,但日过午时,情形改观,大河里浮荡的树叶上枯枝上,渡河人的木船上,都匍匐着层层匝匝的蝗虫,河西的麦子和树叶已在它的咀嚼下消化了,它们听到了鲁西平原深处的呼唤,它们怒鸣着拥挤着去寻找新的生路。
我们不能不佩服蝗虫生命的伟大和团结:单一的渡河方式失败了,蝗虫们开始自觉纠合。互相厮咬着尾部,胶结着翅膀像皮球像石滚,只一刹,河对岸有了成千上万的生命皮球与生命石滚,它们首首尾尾滚下河滩扑进河里,做最后的冲击,这时,黄河仿佛不流了,赤浊的水头缓缓地扬起,整个一条大川长河此刻全部变成了那片激动的青青无定的颜色,那些生命的球有的刚到中流就解体了,抑或体积愈来愈小,等到了这岸,圆圆的球变成了一坨馒头大小或小小巴掌,涉河到岸的百不存一,一连三日,无数球体滚滚从对岸到此岸,向有炊烟和庄稼的地方进发。
蝗虫又一次和人类较量,又一次走向了历史的纵深处。我想起了法人都德在《磨坊书简》中描写的那些可怕蝗虫到来的场面,人们拿棍棒、叉子、连枷以及铜锅、圆盆、煨罐,有的吹海螺,吹猎号,据说只要掀起一种巨大的响声,强烈地振动空气,就足以赶走蝗虫,阻止它们降落,然而,它们还是来了:
“在热气蒸腾的天空中,但见一朵云从天际向这边移动,黄澄澄的,密密麻麻的,看去像是一片由冰粒凝成的云,还挟带着狂风咆哮在万木丛中的吼声。这就是蝗虫,它们彼此间互相依傍,凭着它们伸开的干燥的翅膀,成群结队地飞翔,尽管我们大声吼叫,做出种种努力,但这块白云总是继续前进,在地面上撒下一大片阴影。顷刻间,这片云早已飞临我们头顶;不过一秒钟,它们边缘出现了一根线条,一道裂缝。犹如初春时节骤然而来的雨滴,其中若干支已经分散开来,一只只看得很清楚,全是红黄的;紧接着,整块云爆裂开,一阵由昆虫组成的冰雹哗啦哗啦倾盆而下。一望无际的原野布满了蝗虫,全是粗壮的蝗虫,大到有如指头。”
父亲还是在焦记肉铺里,平原上的人面对铺天盖地的蝗虫束手无策。关地庙、土地庙、娘娘庙,凡是有神灵泥塑的地方,必香火缭绕,村庄里有人在地边燃起篝火,有人在地边掘起大坑,最终精疲力竭,杀得愈历害蝗虫愈多。
保长的锣声响在村村镇上,不知什么时候,人们盖起了一个几块砖的小庙,曰:蚂蚱庙,供奉起一个和蔼慈眉的老头,称蚂蚱爷。锣声响过了,人们涌到蚂蚱庙,乌压压的人用膝盖接触大地,向神灵讨救。
平原的人们凭着悠长的人生经验和智慧,凭着直觉和想当然,坚定地相信这和日本人有关,时当一九四二,平原上还耸有许多日本人的炮楼。可不能小觑了天意,日本人来啦,蝗虫也来啦,来啦就来啦,不能杀,只能敬。平原上的人们又一次陷入生存的困顿和迷茫。
一连三日,鲁西平原不见炊烟,一揭锅盖,蝗虫便充满各家各户的铁锅、炒锅、饭碗、水瓢。
冬储的粮食用尽了,麦子在黄熟的前奏中被蝗虫扫荡殆空,大批饥民从河彼岸向鲁西涌来。一个冬夜,我曾在父亲脚边听他说过一件事,本地人吃东西稍不注意,饥民会把你手中的食物一抓而去,你追赶他扭打他唾骂他,他一如既往地跑,在逐奔中,他把馍头塞进口里,抑或往上面吐唾液抹鼻涕,然后站下,把沾着他温度和液体的食物还你,你只有无可奈何。人一旦还原到动物,在感觉里只有饥饿,他的灵魂只会投下阴影、仇恨。唯利是图而丧失尊贵和地位,就没有了朴素和自尊,一篮馍头、一袋谷子和几个铜板就可换回可以生殖的女人延续香火,而她的男人或父兄千恩万谢你把她们收留了。
我的堂嫂那时才十个月,被她父亲抛在了马村集的街面上,上面放着一个沾满芝麻的烧饼,从早晨一直到傍晚,有几只狗逡巡她光顾她,最后在家家掌灯的时候,被一户稍有储蓄的人家抱走了。相隔三十年后她的几个兄长找她寻她,找到了马村集找到了什集,兄长立在檐下,堂嫂死活不认,她说,你们饿不死,为何独独把我抛弃?
写到这里,我要接触最触痛父亲心里的一件事。蝗虫飞走了,没有了一片树叶、一株麦子,榆树、槐树只能从光秃秃的枝桠和姿态加以辨认,没有生气。蝗虫去了,父亲仍随师傅做活,他一直对他的师傅奉若神明。一天夜里,他去汤锅上送柴——杀了驴剥了皮,大块大块的驴肉就放在大锅里,下面架上木柴,煮,最后配料。这是学徒不能知晓的秘方,这时候,学徒不能走近汤锅,父亲的活就是不停地搬送木柴。父亲说,你很难想象那煮驴的铁锅有多大,两个有生命的驴子可以直直停在里面。
事情就发生在蝗虫过去的那几天夜里,看锅的师傅吃酒薰睡,他把佐料一一制好,吩咐父亲子时放到锅里,子时以前只要文火不要急柴。父亲坐在灶前木墩上,不敢有半点怠懈,锅里的肉味飘出来,父亲有点迷乱。
过了半夜,父亲的眼睑沉坠,就站在锅边,迷迷怔怔把佐料一把把掷进沸腾的汤锅,蓦然间,像听见火焰中有嘤嘤的女人低泣,揉揉眼,侧耳细听,只是木柴燃烧的咔咔声,这时,他看见了两条人的大腿在一团团的水汽里吱吱地响着,很长时间父亲忘记了困倦。
父亲说,尝过人肉的食客常会无端干咳,蝗虫过后,人们觉得焦家驴肉香得格外特别。那时,饿毙仆地的河西人在村街上沟路旁比比林林,有的土掩了,有的被乌鸦啄去。我总怀疑那两条人腿的真实,然而父亲故去了,我总忆得他茫然的目光,一片怆然。
烹食人肉,一直是中国历史的长项,史不绝书。《通鉴纪事本末》中曾载:“建元八年,五月,邺中大饥,人相食,故赵宫人被食净。”历史上,女人特别不幸,仿佛被戮被杀和被吃,都是女人的义务,同一书中载:“(后汉隐帝乾祜二年五月)长安城中食尽,取妇女、幼稚为军粮,曰什数而给之,每犒军,辄屠奴万人,如羊豕法。”
一日,我翻检纪昀《阅微草堂笔记》卷八《如是我闻》有一记载:明季,五省皆大饥,直屠人鬻肉,官弗能禁,有客在德州景州间,入逆旅午餐,见少妇裸体伏俎上,绷其手足方汲水洗涤。恐怖战悚之状,不可忍视,客心悯恻倍价赎之,释其缚,助之著衣,手触其乳,少妇弗色然曰:“感君再生,终身贱役无所悔,然为婢媪则可,为妾媵则必不可,吾惟不肯事二夫,故鬻诸此也,若何遽轻薄也?”解衣掷地,仍裸体伏俎上,回复目受屠,屠者恨之,生割其股肉一脔,哀号而已,终无悔意。
历史上此种事件之多,罄竹难书,你感慨历史上的饥馑、蝗虫与灾年,你也唏嘘此妇人之刚烈愚氓可风,自《左传》自《国风》自浩浩皇皇的二十五史,竹帛的、纸页的、横竖排的蝗虫有多少?旱魅有多少?兵爨有多少?冤魂有多少?脚下的土壤埋藏得太厚太深,很多东西像蝗虫来了又去了,令人一直无法明晓。离开父亲回忆蝗虫的事已经好些日子,而今父亲故去了,我读到《阅微草堂·如是我闻》才悟,蝗虫不是可悲的,可悲的是历史频频出现的蝗虫一样糜集又像蝗虫一样斗狠撕扯肢腹、大嚼其肉的民族现象,也许我将一辈子索解其中的谜障了。
也就是父亲给我叙说蝗虫的时候,一个画家朋友看到城里有人在家墙壁上挂牛头和别的兽头,很有后现代的意味,一再缠着我,要我如果回老家,在哪家的汤锅上帮他弄一个牛头过来,实在不行,收集几只牛角也好,来装饰所谓的艺术人人苍黯的梦境与墙壁。是的在老家,能经常碰到各式牛角,直的曲的,圆的垂的,奇形怪状,我们那里是鲁西黄牛最初的繁殖地,那一双双坚弧的牛角,有的还杵在各种牛头上,有的则被制成梳子或是号角挂在这家那家低矮的房檐,檐外有风,有星有月,却很少有人吹起……
对老家的牛,我总怀有一种偏见,疑太初牛之萌生,形体枉为丰隆硕大,进化进化,壮硕的生命竟成了人类俯瞰的一种驯顺牲灵,看到人们喂它以草,饮它以水,赏它以夜晚的睡眠和片刻反刍,看到人们呵斥它,奴役它,总会产生一种悲哀的怜悯。
我想起了盐车之下嘶鸣的骏马和诗人太白“马如一匹练,明日过吴门”的句子,里面绝不是对人类争战、杀伐、流血和利用的俯就,它自有一种深层意义:马不是人的仆役,它是人类的邻居。它在自然里生存,依旧禀持了本质与自然浑穆,使你不能轻视它,它的蹄声依然在大地上叩出激越的鼓点,它悲怆苍劲的嘶鸣,那集团军般遽然转移的方队,都会使你想到古战场的肃穆和旷远,它优美温顺却不任人割宰的精神意象,往往能使你一生咀嚼回味、受用不已。
我是一个热爱生命的人,无论植物或动物,认为众生平等,在鲁西平原见到成群成群的牛,总是想到马,想到马给人以勇气,予人以幻想,而鲁西平原的牛太固执、太优越,它在你没有丝毫准备的情况下,就占领了你的炊烟,你的青草,你的土地。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在鲁西老家度过的那些日子,面对一只只迟钝的牛,便会想到鲁西一如壮硕女人胸乳膏腴的无尽土地,那画着呆痴线条的缓坡堤岸,那圆浑的土堆豆垛,配上这古朴的牛,是何等的苍颜冷寂!在夕照里,犁铧与牛相互拖拽,那袅袅炊烟中,牛犊于母亲乳下亲昵归家,使人感到生活的危险陈旧与我想奔突出去内心的忧郁。
哦,鲁西老家的牛,给人一个迟滞的世界!它平和不争稳重尔雅,却销蚀你,直到你也像它们一样匍匐于地;弄得你夜间或清晨听到它们缓缓的长哞,就感到亲昵温情,弄得今天我听到西班牙斗牛曲,会在屋子里掷笔不宁,生血如沸,直想步出户外看看是不是梦幻中的那种牛;在静夜,听不得古老牛角吹出的悲怆高亢之音,若是断角,再配上霜雪屋檐上卧伏的一勾残月,更是不能忍受,一听那声音,我便热泪盈眶,高啸太白之诗:仰天大笑出门去,吾辈岂是蓬蒿人!悲壮之举,恸如诀别。
生活在鲁西平原,天一黑就要背上床板睡觉,睡不着时眼前就晃动起许多东西,悠然像望到一个秋日,天刚甫明,衰草黄苍,霜白如棉,那景象来势之快,可以使人的眼睛一下产生盲点,太阳红得发黑,一刹,日光的脚爪竟把平原覆盖。就在这日光红红霜色银银中,我见到了最壮阔的牛群奔突。仿佛分散在村庄里的公牛一下聚拢到黎明中了,这些牛在阳光倏然一亮中极不适应,似有隐隐的沉雷一下子刺进了平原。公牛,尚未阉割过的公牛,从无数的沟坡、村口涌出,像流水奔泻在平原的霞色中,三两个汇成五六个,五六个汇成七八个,小群聚成大群,大群在奔泄中发展,成为一片哞叫、纷乱而快速移动的红幕布!它们呼唤着、照应着,像去奔赴任务、衔枚疾走,像去踩断一道道阳光。阳光纠结着、回旋着,绕缠在牛锦缎般的身上,那四蹄仿佛被庄严裹住,不再斜逸不再旁支,尚未被人改造的牛睾丸,在阳光下燃烧透亮,像是一支支重锤碰撞,发出隆隆之音。而这一刹,等我警神审视,牛群已逝,眼前仍是黝黑一片。
我久久痴在那里,发呆发楞。然而我终是看到了,见到了这世上沸漾着精神鼓荡着生命伟力的牛的形象,它不再是轭框犁车中的一群,它有着自己另一面的生命。
持续几日,我都沉淫在这幻想中,但每日晨起对视朝阳,见牛还在牛栏里,静静地回味牛粪味儿和由它散发的温暖的青草之香,最后父亲起来,用扫帚慰问牛的脊梁,然后牵出去……在阳光明媚的时刻,牛毛瓦亮,空气中的尘粒浮在上面,一俟微风,你就会见到那尘粒在牛脊梁上微微振荡。
我看不出牛的冷暖悲戚,但那光滑的毛却给我一种深深的忧伤。那些鞭痕,那些轭套勒在牛肉长久后结痂的地方,像是一种乡村最沉实的表述。
有一天,我和父亲起得绝早,把牛套在架子车里,装上棉籽朝榨油房去了。
榨油房在一个河边的林场里,榨床的动力设备是个苏俄式的笨重柴油机,轮子很大,宛如碾盘,隆隆隆隆,整个河岸都是柴油机的响声与颤动。
油房尚远,牛车宁静,我和父亲坐在车辕前无语。那时,我很想让牛抑或牛车弄出一点声响,以驱遣平原深处我与父亲枯坐的寂寞。我知道榨油房的路途还远,而平原的早晨也相当漫长,我们如缓步在刀法古拙的木刻里:一架孤独的牛车带着孤独而抑制的灵魂,在空旷无垠的荒野上低哞而行,远处榆树模糊,太阳像一只神秘的独眼……
父亲似乎并未感到有这么一轴图画,父亲想到了牛,就像我们慢吞吞走进了一个遥远的童话,父亲说:“快点儿!”牛说:“请稍等!”牛明白父亲这句话的意思,牛不能让满满的棉籽转化成哗哗喧闹的生活的油层,它只能从轮毂之间干燥的吱吱扭扭里提炼古老的欢乐。
当时,我和父亲都像感觉到了什么。牛的终极与归宿?我曾固执地以为,牛没有童年,它们一生下来就是老年壮年,就是轭套和犁杖,当人们不再需要它们的时候,它们就要被收割了,像麦结,像豆子,像黄了的玉米,即使以青铜铸它形象,那也绝不是感恩,它仍是被奴役的象征,最后牛们撒手尘寰,也以诱人的形象端上人类的盛宴,让牙齿咀嚼胃部欣赏,最后一张皮也制成昂贵的腰带遮蔽所谓主人的私处,或是做成鞭子,继续治服与它们一样命运的同类。
假设有一天,大地上的牛不再轭车,不再耕田,大地上的牛不再坚韧,不再劳作,那会如何呢?我忆起儿时曾有的那幕,有点感动,然后仍是悲伤。
那是什么时候,是在幼时的记忆里抑或幻梦冥想中?生产队要宰牛了,我端着陶钵去领我们家应得的一份。在牛栏里,我见到了那最后的牛,就像玉米那样,就像蔬菜那样,成熟了,瓜熟蒂落了。人们开始用寒光砍伐它,收割它,使它们成为养分继续茁壮人类,尔后肥活泥土。那牛太老了,老得在自己耕过千百遍的泥土上不会迈步了,操刀人趋步在前扳着犄角,牛尾下的队长推搡着它尖瘦如刀的屁股,把它推倒在屠案上。
杀牛!杀牛!当时我也和别的孩子一样狂叫,为了一点肉润滑贪婪的带褶皱的胃肠。倒在屠案上的牛清楚自己最终的结局,它深塌的两眼,像植物里含有水分那样,潸然流出浊稠的老泪,它知道自己在血戮中寻不到公正,它把俯在屠案上的头颅高高昂起,望着灰蒙深沉的蓝天,哞哞孤鸣。
哞哞的牛声悲壮有力,充盈着死的哀伤,我发现,人类在这时胆怯了,屠手沉滞,孩子屏息,时间一下冷固,人们感觉到了牛对纷尘凡世的依恋,对极乐世界满怀绝望。
屠夫的刀终是下去了,血光一闪,那牛又是一声长哞,两只深陷的眼还是瞪着灰蒙深沉的天空,泪流汩汩而下。
然而,在屠夫熟练撕剥牛皮的时候,那些牛栏里关着的牛,突然同声长号,然后扯倒了缰绳,撞开了牛栏,前拥后呼,疯狂地奔出村庄,它们不再沉默不再稳重,一下子变得那么发狠有脾气。牛们长号着,呼喊着,一个村庄的牛撞翻了栅栏,十个村庄的牛撞翻了栅栏,苍穹之下,无数的牛立在平原的河坡上,扬起脖颈,面天长哞,宛如全世界的汽笛在为一个逝去的伟人哀悼。
我常思索这撼动心魄的场面,冥顽的苍穹之下,确实蕴存着某种神秘的东西。人类,不要忽视最卑微的生命,即使蝼蚁、树叶、残枝,它也有着灵光和性致,牛被驯服了,但力量没有被驯服,坚硬的犄角没有被驯服,抑或某个暗夜,挂在墙上的犄角会一跃而起,自鸣自唱。
这些牛在宏唱后,又折回屠案边,它们绕着血污的牛皮、犄角,渐次卧下去,像一片褐色的石头,后来这些石头又移回牛栏……屋檐下悬挂的马灯无言地望着这一切,马灯的孤独无疑昭示牛们,夜静更寂时会有人来添加食物,赠以睡眠,但睡眠以后呢?轭套、鞭痕仍会俯瞰着牛们继续上路。
前面就是榨油场。
当我遥望童年与牛的时分,我想,牲灵与人类、山川与土壤、河流与树影,若是它的忍耐大大超于它摆脱苦痛所具有的勇毅和果敢之时,只有被奴役驯化。确实,世上原本有一些生命就是为了被奴役驯化,以至屠杀,你怎样在你战栗与四顾的心室中寻得公正?当家家在黄昏的房檐下抛掷菜香的时候,我想呕吐,我在童年对屠夫和油亮的屠案充满仇恨,我对那些归回牛栏的牛发出诅咒。
当我以后在佐田雅志和冈林信康两位风靡日本的歌手歌中听到“忍啊,这难忍的无缘长坂。我那咀嚼不尽的妈妈的微小人生”,眼泪哗哗而下,我想到了牛。牛是真实善良的,它们温顺不吃人,它们不会唱歌,没有地点发表言论,它们努力地接近使命,卧在那里反复咀嚼使命。农人予它以草和水,农人赶走了欺负它的敌人,农人用栅栏保护它,直到有一天,农人和牛都不存在……
我们驾车向榨油坊走去。
不知怎地,当时我冒出的,竟然是黄壤平原的一句狠话:
宰了他,狗日的!
本名石耿立,年生,山东鄄城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作家协会散文创作委员会委员,现为菏泽学院中文系教授。出版过诗集、散文集,散文作品多次入选国内权威排行榜和文学选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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