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色中文世界名著同题小说展不中用的

在我们塔镇,唯有大傻子许友明,才肯相信风的语言。尽管风的处境如此糟糕,风也决不一改常规,为尊者讳。大傻子许友明基本上就是风的喉舌。

曙色初露,人们刚一睁眼,就能看到许友明光着半拉子黑屁股,跨着大步,从东到西,在街上疾走,完全是傻子才有的行姿。

大傻子许友明忠实地把风的语言四处传播,但也得到了一个大傻子应得的报偿。路过毛寿山杂货铺时,毛寿山的胖女人张美娟,兜头浇了他一身过了夜的洗脚水。榆钱胡同的坏小子陆春强,早起晨练,七节鞭呼一声打在他头上,当场打了道血口子。但他只笑一笑,就扬头走过去了。还有一个叫刘甄氏的老奶奶,熬了汤药,药渣子倒在了街上。我们的大傻子许友明举目望远,哪里顾得了脚下?一脚踩上去,跐滑了,哧溜,摔了个四仰八叉。刘甄氏倒药渣时,在生她儿媳妇的气,这时竟笑得裤腰带都挣断了,只好用两手拎着宽肥的裤子。我们的傻子许友明爬起来,屁股上沾着的不是黄连,就是当归。拍拍两手上的土,捡了掉在地上的烂鞋子,索性不穿了,挂在手指上,像是柳腊梅从下午的集市上买回来了一条糟鱼。

塔镇纤维板厂下岗职工柳腊梅只爱买糟鱼。即使这么一条糟鱼,也会让她像大傻子许友明一样,挂在手指上,招摇半个塔镇。常常没赶回家,糟烂的鱼嘴就脱落了。鱼滚在地上,弄得像团泥巴。

我们的傻子就这样,手指穿过鞋帮子上的破洞,急急如风地走出了老奶奶刘甄氏的视线。

塔镇西头有家生意颇为兴隆的酒店,专在鸡身上做文章,熘鸡肝,炒鸡心,烧鸡头,烤鸡胗,煸鸡肠,煎鸡血,酱鸡脖,都是酒店的特色菜。每日早上八点钟以前,酒店门口就会扔满派不上用场的鸡毛鸡骨。

大傻子许友明走过时,鸡毛在像大雪一样飘,骨头在像冰雹一样下。一根鸡骨头落在了许友明怀里,许友明抓起来,随着发现上面附着一块几乎还很完整的鸡肉。许友明虽傻,但知道好歹。他一直认为酒店的胡建民师傅对自己非常友好。这是胡师傅有意把这样的骨头扔给他的。他在这一刻感到幸福极了,朝着店门里的胡师傅,咧嘴笑了起来。但他其实看不见胡师傅的模样,因为肮脏的鸡毛和骨头飞舞着,像块厚厚的毛毡子,挡在了他的面前。他啃着鸡骨头,继续向前走去。他所传播的语言就是:

“冯积粮,(是个大)恶棍!”

铁匠铺的王光乐红着眼,手拎大铁锤,叉着两腿,挡在许友明的去路上,问他:“大傻子,你他妈胡说八道,你他妈听谁说的!”

“风说的。”大傻子许友明如实相告。

但铁匠王光乐马上笑翻了,丢了铁锤。“风说的?风说的?哈哈哈……”他笑出了眼泪,满是黑灰的脸上,薄薄闪着几道泪渍的亮光。他又陡然收了笑声,狠狠向地上啐一口。浓痰像石头,在尘土里砸一个坑。“你他妈再胡说八道……冯积粮怎么惹你了?忘恩负义!没有冯积粮,没有这个大好人,你连身上这条破裤子也穿不上!”他的眼里充满了愤恨。

连大傻子也害怕这样的眼神。大傻子许友明惶恐不安地绕过去,撒腿跑开了。身上褴褛的布片随着扬起,使他看上去像把古怪的大蒲扇。在塔镇,王光乐是他最怕的一个人。他在十五岁时,偷吃了红莲饭铺的糖馃子,被性格爽直的王光乐扯着一支胳膊,叽哩骨碌拉到铁匠铺,摁在铁砧上,不由分说,用大铁锤敲碎了他左手的一根手指。

但大傻子就是大傻子,刚刚逃过王光乐的阻拦,就忘记了危险。他一眼看到了正背着书包去学校上学的小姑娘,顿时来了精神。接着,很多大人都目睹了自家的女孩子被许友明疯狂追赶的情景。女孩子发出阵阵尖叫。许友明双手摸着黑黑的肚皮,一跳一蹿,动作极不雅观。

毫无疑问,大傻子许友明惹起了众怒。几乎每年,他都有最少五次严重的被殴。有时是被人拉到野地里,有时被人蒙了头,堵在他家的小黑屋子里。最严重的一次,让他一个星期没能起床。不会有人去他的小黑屋子里看他。每个人都等待再过两天,从他的屋子里发出尸体的腐臭。这是一种非常奇异的等待。整个塔镇因而呈现出了异样的寂静。

一根根刺黄瓜,一颗颗红苹果、黄花梨、西红柿,一串串紫葡萄,一块块鲜红薯,从镇外的田野飞来,穿过大半个塔镇,纷纷飞到他家去。一只金黄的烤鸡,显然刚出烤炉,扇着没毛的翅膀,飞落到他家院子。甚至还有一杯清泉,在空中四平八稳地移动,连一滴水也没洒出来;玻璃杯被阳光照得晶莹透亮,像是盛着琼浆玉液。不过,既无人想到这是风在帮助他,也无人在意这种奇观。对所有人来说,这只能是一种幻觉。

第八天,大傻子许友明身体复元,带着满身的疤痕,继续沿街散布谣言,并热衷追逐背着书包的小姑娘。每个人都能清楚感觉到他无比的坚定。但归根结底,那是我的坚定。我就是风。因了我的无处不在,也因了冯积粮暗地里经常性的自言自语,使我对他做出来的、心里想的,他的历史,他的现在,都了如指掌。

我注意到这个人至少有十七年了,那时候他才跟镇上有名的漂亮女人何慧丽结婚。

说真的,在这之前,我从未想到何慧丽会嫁人。何慧丽既然要嫁人,我当然要去婚礼上凑凑热闹的……婚礼真是盛况空前。

十七年间,我从来没有想到过放弃。我就是要让每个人都知道,一个像冯积粮那样的恶棍,是怎样把“为我所用”的原则贯彻到底的。但选择大傻子许友明做我的喉舌,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事情。试想,除了大傻子,有谁会静下心来,倾听风的语言?而即使这样,我也早已成了众人唾弃的对象。大傻子许友明在街上急急奔走时,我常常躲在某个阴暗的角落,独自咀嚼埋藏心底的忧伤。

人们恶毒咒骂“谣言”制造者,也试图找出这个人来。为了能从许友明口中套出线索,使出了各种卑劣的手段。

有一回,塔镇来了个迷失方向的女疯子。他们不约而同地逮住她,把她关进了许友明的小黑屋子里去。我简直不能想像,小黑屋子里会发生什么样的事。女疯子在里面停留了一个半小时。在这期间,我宁愿相信,许友明只会热衷于追逐那些没有家人陪同的小姑娘。

但让我感到欣慰的是,一个半小时之后,大傻子许友明破门而出,身后紧追着那个女疯子。原来在这么长时间里,两人只是在屋里像狗一样撕咬。许友明被咬得实在受不住了,就跑了出来。女疯子像个短跑冠军,穷追不舍。许友明没处可藏,却是冯积粮把他救了。

冯积粮下乡考察归来,车刚开到镇政府门口,一眼看到街上跑着一个几乎一丝不挂的女疯子,就对随行人员说:“这像什么话呢?快拦住她。”

随行人员一哄而上,把女疯子摁倒在地,别着头,向镇政府大院为数很少的几个女干部叫:“拿衣服来!”女干部急忙上前,不顾女疯子身上的污秽,七手八脚,给她穿衣服。谁都相信这是女疯子一生中穿过的最好的衣服了。塔镇派出所的武所长带民警赶来,以后的问题自然该由他们处理。

许友明侥幸逃脱,躲在一旁,伸着舌头,一下下舔着手臂上的伤口,喘息甫定。来看热闹的人过去问他:“许大傻子,知道谁救了你么?”

“冯积粮,大恶棍!”

冯积粮在车里听到了,也笑。随行的人都撸起袖子,正色说:“看我们不揍死他!”冯积粮摆摆手,一行人就有先有后,进了镇政府大门。

“你他妈哩!良心让狗吃了!”众人骂道,还对一个半大小子说,“小林,跑去叫王光乐来,再敲他一根指头!”

“风说的!”许友明没头没脑地又说一句。

“呸!呸!呸!”他们凶狠地向风中唾着,一时间地上遍是痰渍。

为躲避羞辱,我暂时抽身逃去了,而且头也不回,因为我只能看到,跟在我身后的,只有自己卷起的各种垃圾,枯枝败叶,鸡毛猪毛,碎纸塑料,烟灰浮尘。但我仍旧听到许友明又说:

“你们把风气哭了!我看到了风的眼泪!看啊,看啊,看啊……”

这个大傻子,眼倒贼尖。我哪儿是在哭呢?一颗凉凉的雨滴忽然从云中飘下,正好落在了我的眼角。

——随后,塔镇上空,雨丝如织。

在我无穷无尽的一生中,也有过许多困惑。最大的困惑来自何慧丽。

就连塔镇国营纤维板厂工人何修业本人也没想到,自己打出娘胎就病病殃殃的独生女儿,有朝一日会出息成沉鱼落雁的塔镇一枝花。传言何慧丽沾不得一点腥气。北方人素吃面食,她却只吃精白米。那时候白米有多金贵,但何修业总是想方设法满足她。吃菜也只吃一点嫩嫩的菜心。喝的水,不是她父亲年前储存的积雪,就是从院子里的皂角树上,取下的露水。这样养出的孩子,透明得像块水晶,也不大说话,说话就细声细气。她母亲还常担心孩子养不久,但她却长大了,长成了塔镇的第一美人儿。

纤维板厂是塔镇独一无二的大厂,多少父母为自己的子女能进厂工作而削尖了脑袋地请客送礼走门子。普通工人何修业没费吹灰之力,何慧丽就被招了进去;不但招进去了,还在厂办当上了一名人人羡慕的打字员。

何慧丽从进厂之日起,就一天粗陋的劳动服也没穿。她穿的是自己亲手缝制的上衣和裙子,样式不见得很流行,但很适合自己淡雅的风格。

我是漂泊无依的风,什么样的人间胜景、什么样的美人儿没见过啊?我却在塔镇这个毫无特色的小镇子停留了下来,在何慧丽的头上盘桓起来。

何慧丽站在厂办朱红的楼梯上,摇摇欲坠地向一簇盛开的梧桐花伸出手去。不过一低头,我就看见了她,不禁惊为天人!这样的美人儿像是从天上来的,而且还会回到天上去。

我把梧桐花枝吹得低低的,忙乱之中,几乎打在了她的脸上。我吓得忙收回了风力,梧桐花枝又猛地弹回了原处。

这时候,一个小伙子从楼下跑上来,扶着栏杆,几乎把整个身子探到了栏杆外面。他冒险采下了那簇梧桐花,交到何慧丽手中。梧桐花虽香,但有一股刺鼻的气味,何慧丽不过拿了一会儿,就顺手丢到了楼下。那时我并没有注意到这个叫冯积粮的小伙子,但的确我还是有些嫉妒他的。我没能替何慧丽做到的事,他已做到了。

我没注意到冯积粮的最主要的原因是,纤维板厂有很多像他一样年纪的小伙子都在讨好何慧丽。他们在上下班的路上,总是有意走在何慧丽前后,殷勤地与她搭话。还有他们厂办的主任,一个已婚男人,表面对何慧丽尊重有加,但只要何慧丽一转脸,他就会做出下流的动作。何慧丽对此一无所知。记不得有多少个傍晚,我吹起她家窗前浓密的夜茉莉,让那些或红或紫的铃状小花发出美妙的声音,吸引她打开窗子,倾听我善意的提醒。有时她也会从窗子里探出头来,却只是为了呵斥一只逾墙而过的野猫。她对夜茉莉看都不看。也许这种花太平常了,它们充斥了塔镇的每个角落。就连塔镇古塔上也长出了几株夜茉莉,不知是谁把种子带上去的。

何慧丽越是听不懂我的忠告,我就越是留意厂办主任的举动。

果然不出我的所料,有一天,厂办主任在利用何慧丽向他传递文件之机,摸着了何慧丽的纤纤素手。他那粗大的肮脏的男人手在何慧丽手上停留了最少有二十五秒。多么漫长的二十五秒啊!他绝对不能再觍颜解释这是无意的。但他并没有为自己的无礼道歉。我当时气愤极了,不顾一切,呼一声吹过去。

我卷起了厂办桌子上所有的文件,连橱子里的文件也不放过。它们在厂办疯狂飞舞,厂办的人醒过神来,忙于关橱门,找镇尺,跑动着在空中争抢,一片混乱。我又一抽身,卷着那些纸张,冲出窗子,直奔纤维板厂刘树礼书记的办公室。

我在刘树礼书记办公室的窗子里停下来,将文件撒落一地。刘树礼办公室还有一个外单位来的客人,他们停止谈话,惊异地说,“好一股邪风啊。”但我在刘书记关窗户之前,已经叫出声来:“赵立选,赵立选,这样的人可得小心啊!”

赵立选就是那位厂办主任。我调查过了,赵立选就是刘树礼一手提拔的。刘树礼作为党委负责人,有责任整饬自己的部下,特别是自己的亲信。我没去找厂长,那个叫剧红旗的家伙,是个标准的废物。在刘树礼跟前说句话,不如放个屁。

随后,厂办主任赵立选也赶来了。赵立选进来第一件事,就是把我关在了窗外。我又开始撞击窗子,但无济于事。没人注意到我的话。

由于伤恸过度,我再也支持不住了,昏昏沉沉,一下子从梧桐树顶扑到了地上。折断的梧桐树枝纷纷落下,压坏了一大片正等待傍晚盛开的夜茉莉。

转眼就到了何慧丽的嫁日。

在我听到何慧丽要在农历八月二十五结婚时,我惊呆了。难道像何慧丽这样的女人,也要嫁人么?我的脑子涌起了这种荒唐的疑问。但立刻就觉出自己的好笑了。

何慧丽长大了,何慧丽不结婚,那才是暴殄天物。我兴冲冲地赶到结婚现场,但我又吃了一惊,新郎竟是那天爬上楼来给何慧丽采摘梧桐花的小伙子。我抑止了自己的嫉妒心,以欣赏的目光看待冯积粮。公正地说,小伙子差强人意,与纤维板厂的其他小伙子相比,也还算优秀。

这一天,风和日丽,万里无云。我无声无息地停留在空中,暗暗向这对新人祝福。

但我听到了不少无聊的议论。大多数人认为冯积粮跟何慧丽不般配。何慧丽是纤维板厂的正式职工,工人家庭出身,而冯积粮父亲早丧,家住塔镇南八里的冯家庄,仅仅是“亦工亦农”,以后能不能留在厂里也还说不准。冯积粮只配娶跟他同样是“亦工亦农”的柳腊梅。实际上在何慧丽未进厂之前,冯积粮是在跟柳腊梅谈恋爱。柳腊梅上班与他同路,家比他远一里路。冯积粮爱上了何慧丽,也不知怎么赢得了何慧丽的芳心。

人们一起为何慧丽感到惋惜。但我不这么想。何慧丽不是傻子,何慧丽既然作出嫁给冯积粮的决定,一定有她的理由。而冯积粮既然能够打败所有对手,顺顺当当将这样一个小美人儿揽入怀中,也肯定有他的过人之处。从我第一次见他,我就看出了他的精明能干。

可是,我没想到,何慧丽一旦让男人沾了身子,竟会发生那么大的变化。

何慧丽吃肉了。

何慧丽也吃面食了。

何慧丽也喝白开水了……

不断有新奇的消息从她家传出来。她婚后是与父母同住的。一家四口人的工资管得起她顿顿吃肉。就见她的母亲每次上街,都要买回一些鸡鱼肉蛋。在她家的屋檐下,还悬挂起了晒得黑乎乎的腊肉。人们这才想起来,她母亲是南方人,曾经是做腊肉的好手。何慧丽走路时也常拿着吃的,不是一根青玉米棒子,就是一块烧饼。

在厂办,何慧丽也像别人一样,准备了一只玻璃瓶子,灌满水。口渴了,一仰脖子,就咕噔喝一口。她是小媳妇了,不再是羞涩的小姑娘,厂办主任讨他便宜,想摸就摸了。给厂办主任的感觉是,大美人何慧丽的手不再冷冰冰的。总而言之,何慧丽更有烟火味儿了。

新的饮食习惯给何慧丽带来了健康,也改变了她的性格。塔镇的人有目共睹。

过去难得看见何慧丽在街上跟人讲话,现在不同了,何慧丽开朗了,声音大了,跟谁都有说有笑的。

何慧丽拉脸子不理人,是在十年以后的事。那时候她已经不在纤维板厂上班了,她调到了塔镇土地管理所。而且她的饮食习惯又几乎变了回去。肉还是要吃的,但吃得蹊跷。比如吃鸡,爱吃鸡舌。吃鸭,爱吃鸭蹼。又不吃面食了,只吃精白米。最爱吃的是泰国香米。自来水也要喝,更多的时候喝瓶装的矿泉水。这些年来,在我们塔镇,农夫山泉矿泉水卖得相当好。另外,增加了酒量。一瓶茅台喝下去,临危不惧的女英雄一样,脸不变色,心不跳。传言何慧丽每天至少都得喝下半瓶茅台。但也怪了,人家喝酒脸红不说,嘴里还酒气熏人。何慧丽不这样。何慧丽喝再多的酒,身上也闻不到酒味儿,闻到的是茉莉花香。就有人说,何慧丽的肠子神着哩,通到了东海龙宫。这是好听的说法。不好听的说法是,何慧丽的屁眼儿就是东海龙宫的西大门。

何慧丽天生海量,只是开发得晚了些。大凡海量的人,性格都有些直来直去。何慧丽也不例外。这是后来让冯积粮倍感苦恼的事情。

——是这样的,冯积粮地位也变化了嘛。家里不免有人来串门,求着办点事什么的。有的求冯积粮,也有的求何慧丽。何慧丽在土管所,权力也不小。求冯积粮的好说,冯积粮有个原则,该办的事就办,不该办的坚决不办。但不论求谁,何慧丽是这家的女主人,都不能将她避开。客人来了,也不好意思空着手。送条鱼啊,送筐苹果啊,送个什么小玩艺儿啊,有点意思就可以了。

但何慧丽不这样想。东西少了,何慧丽马上给人脸子看。为这事儿,冯积粮也没少批评她。你还给不给我一点面子啦?不要忘了,我们是在为人民服务!再批评也不起作用,反而会影响夫妻感情。冯积粮知道,何慧丽也不是不晓得利害。但一个性格直爽的人,教她装,她也装不出来。久而久之,塔镇就有了这样一种议论,要办事,到冯积粮那里,怎么都好办,但千万别碰上何慧丽那个母夜叉。

春节临近,冯积粮怕人送礼,不到半夜不回家。在别的地方磨蹭到夜里十二点,竖着大衣领子,潜回家中,忽然又想起一件事来。

“秤砣大爷昨晚发烧,今天光顾忙了,也不知烧退了没有。”冯积粮说着,就往外走。

显然惹得何慧丽不高兴。何慧丽一件一件地查看着今夜的“战果”,头也不抬地说:“不中用的狗!”

冯积粮紧皱着眉。他最反感何慧丽的这句话。给她送礼送少的人,她用不着的人,何慧丽一概称之为“不中用的狗”。何慧丽把别人称作什么,冯积粮都可以不在意,但他就是不能听她叫秤砣大爷“不中用的狗”。他们也是多年的夫妻了,何慧丽应该摸得着他的心思。可是何慧丽一无觉察,照叫不误。冯积粮心中苦恼。

何慧丽你贪了点儿,那倒也没什么。女人嘛,一爱听奉承,二爱钱财,通病。可天下有你这么赤裸裸的么?你能含蓄指头肚那么大一点儿,也好啊。

在何慧丽身上,冯积粮越来越找不到那个站在楼梯上,伸手要摘梧桐花的少女的影子了。

冯积粮走到深夜的街上,顶着寒风,对自己说:“何慧丽,我就得让你知道,没有什么是不中用的。”——只我听到了。

秤砣大爷家住塔镇东关,是一个孤寡老人。冯积粮救助秤砣大爷已经十年了,去年还当着众人的面,下跪磕了头,认他做了干爹。冯积粮这些年里,常去秤砣大爷家看看,嘘寒问暖,送米送面,送衣物。

也许走得急了些,天这么冷,到了他家时,冯积粮却走出了一身热汗。

冯积粮有本事瞒别人,但绝不会瞒住我。

十七年前,那场轰动整个塔镇的婚礼之后没几天,我就调查清楚了。这个家境贫寒的年轻人,靠着乡邻帮助在塔镇念完初中,就被生产队推举,以“亦工亦农”的身份进了纤维板厂,实际上就是拿工厂发的工资到生产队买工分。

他孀居的母亲含辛茹苦,没想到养大的却是自己的暴君。人前还是一个规矩可靠的青年,回到家里却对母亲不是打就是骂。村里人深夜常能听到从他家里传出的哀号,好心询问他母亲缘故,他母亲一概矢口否认儿子打她。

有一次,他下班回来,撞见了这种情景。他被大大地激怒了,追着那个叫冯建基的村里人,要冯建基说清楚自己的意图。冯建基吓得逃回家里,他就大哭着,使劲拿头往院门上撞。人们赶来劝阻,他却撞得更厉害了,一时间撞得头破血流。冯建基怕出人命,只得开门出来,陪了不是,他才罢休。然后若无其事地擦干血迹,亲手挽了母亲,慢慢朝自己家走去。一直到他在纤维板厂跟柳腊梅谈了恋爱,他母亲的日子才算好过起来。他曾郑重恳求母亲原谅,因为他在外面感受到了太多的不公。

“可怜的娘啊,我不冲着你,还冲着谁啊。”他哭诉道。这就是这个恶棍的逻辑。

纤维板厂,以致整个塔镇,却没谁怀疑冯积粮是个工作卖力的好青年。结婚后,何修业心疼女儿,让他夫妻二人从镇郊租来的民房搬到自己家。冯积粮对岳父岳母的孝顺,左邻右舍也有口皆碑。

每个星期,冯积粮都会带何慧丽,回一趟冯家庄看望母亲。冯积粮以自己的行动堵住了冯家庄人的嘴。实在脱不开身时,他还会请人捎信,让母亲来塔镇过几天“城里人”的日子。

到了这时候,再说他虐待母亲,哪个会相信呢?那位柳腊梅被抛弃后,很快就把自己给他流产的丑事公布于众,人们听了,也都认为这是柳腊梅对他的诬蔑。

柳腊梅寻死觅活,却没有影响冯积粮转正。有人说这是何慧丽跟赵立选睡觉睡出来的,但我敢起誓,这纯粹是子虚乌有!

赵立选那个王八蛋,捞的最大的一次便宜是,在厂庆元旦的联欢会上,装醉捏了一把何慧丽的奶子。何慧丽也不是吃素的,手伸下去,捏了他的睾丸。他当时疼得嗷的一声,别人相互打量,都猜不出是谁在叫。冯积粮不但转正了,还受到了纤维板厂书记刘树礼的赏识,当上了厂团委书记。

实际上,冯积粮见风使舵、逢场作戏的“才干”,在当上厂团委书记之后才真正显露出来。这位冯书记,也没多少文化,也没什么资历,却把厂里的团委工作开展得有声有色。但他并不满足于当个团委书记,他的近期目标是当副厂长。最强大的竞争对手正是赵立选。厂机关分为两派,一是亲刘树礼派,一是亲剧红旗派,但亲剧红旗派对亲刘树礼派构不成威胁。所有的纷争几乎全都发生在刘派内部。

剧红旗的儿子要结婚了,赵立选跟冯积粮商量怎样“表示表示”。冯积粮就说:“依着我,给他表示个狗屁!但谁让他是厂领导呢?我看,少说也得二百元。”

赵立选这傻屌,信以为真了,说:“二百元,太多了点吧。”

冯积粮不动声色:“不管怎么说,这也是厂长儿子结婚。少于二百元,拿不出手去。不过,拿多拿少,你自己随意。”

赵立选拍胸脯说:“要拿多少就都拿多少,我们说定了,都二百。”

冯积粮笑了笑,“都二百,都二百。”

剧红旗儿子的婚结过了,本来谁送多少礼相互不知道的,但赵立选送礼的事让他老婆给闹了出来。那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二百块钱对任何家庭来说,都不是小数目。他老婆发现柜子里少了二百块钱,追问他,他起先不承认。见瞒不过,就支支吾吾承认了。他老婆当时就弄乱头发,撒起泼来,抓起擀面杖就打。他在屋里东躲西藏,但无济于事,只好跑出来,抱头鼠窜。他老婆追到街上,又跳又骂:

“你娘里个×,敢情你家是开银行的,出手就是二百元!一个破厂办主任,干了快八十年了,也不知挣没挣下二百元,人家娶媳妇,倒轮着他大方了!”

话传到剧红旗耳朵里,就感动了剧红旗。儿子的婚礼办得很冷清,收礼也不多,儿媳妇到这时还有意见。厂外的客人随了多少份子且不必说,反正赵立选那二百元在厂内算是最多的。赵立选平时不大把剧红旗看到眼里的,赵立选背后还说过剧红旗的坏话。赵立选不阴不阳地说,剧红旗把红旗都锯了,还当厂长?不把他打成现行反革命就便宜他了。赵立选突然拿出二百元参加儿子的婚礼,剧红旗似乎看到了某种微妙的迹象。他虽是厂长,但他等待这种迹象的出现也等了好长时日了。他马上就想抓住它。在一个厂领导办公会上,剧红旗厂长郑重提议任命赵立选为副厂长。提议没有得到认同,可是半年后,剧红旗就退了下来。临退,上级主管部门来征求他的意见,他就重又把自己的提议搬了出来。

自然是冯积粮当上了纤维板厂副厂长。亲刘派队伍得到了净化,随着剧红旗的退休,在纤维板厂独占鳌头。赵立选被剔除亲刘派,也曾试图再走进来,但那已是不可能的了。在亲刘派之外,就只是些散兵余勇,一直形不成派别,不能不说跟他们都想打进亲刘派内部有关系。

但冯积粮已看出了纤维板厂气数将尽的征兆,一有机会,就坚决调了出去。

在调离之前,冯积粮办了一件令人称道的大好事。社会上早就取消了“亦工亦农”,那位柳腊梅已在农村老家务农多年。但柳腊梅还没结婚。冯积粮作主,把柳腊梅办成了纤维板厂正式职工。不少人对他说,管这骚货干嘛,当年她还少在您身上泼污水?但冯积粮不计前嫌。柳腊梅当上了工人,不久就跟厂里一个丧妻无子的男职工结了婚。两人的年龄倒也相当。

新婚之夜,那男人问柳腊梅有没有给冯积粮流产这回事,柳腊梅果断回答,“没有。”

男人咧嘴傻笑,指着她的下面,说:“哼,骗谁呢,都不是了。”

柳腊梅歪着头,认真说:“你不知道的,那年我才十二岁吧,爬我家院子里的那棵大长枣树,给拉破了。骗你我是大闺女生养的!”

男人听了,转而感慨道:“冯厂长,真是个大好人。”

柳腊梅婚后一年,生下一子,取名小冯。谁也不会想到这是在骂冯积粮。柳腊梅夫妇实在是为了感激冯积粮的提携。但也怪了,这小冯长到四五岁,谁看,都觉得像冯积粮。有时冯积粮在街上碰见他,也会勾着指头对他说:“过来过来,小孩,你说我是谁?”

那孩子转动着黑亮亮的眼珠,脱口说一句:“恶棍!”

冯积粮并不恼,怜爱之情流露无遗,又笑问他:“你娘说的?”

孩子抬手一指蜷缩在墙根下的许友明,告诉他:“傻友友。”

旁边也有人笑说:“这孩子,还真的像你。你爽性认他当干儿吧。”

冯积粮如实说:“我很喜欢他,倒是想认,但认干亲这一套是封建旧习,不大合适的。”随手从兜里掏了一块糖,给了小孩子,让他玩去了。

——对冯积粮跟柳腊梅的关系,塔镇的人做过多种猜测。要说柳腊梅跟冯积粮无染,就更能显出冯积粮的宽宏大度。即使说他真的跟柳腊梅好过,那个叫小冯的孩子就是他的,他的一颗精虫儿在柳腊梅肚子里存活了七八年,还抵得过柳腊梅丈夫的几亿精兵强将,那也随人说去,正好证明他是个有情有义的人。这样的人不是多了,而是少了。太少了。

纤维板厂后来濒临倒闭,一些职工没饭吃,饿得到塔镇食堂捡食馍馍头子,让每日价花天酒地的刘茂林镇长看见了,气得骂,“一群刁民!这不是来表演旧社会吗?问他们,谁指使的?”不由分说,让人撵了出去。

但骂归骂,刘茂林的心也是肉长的。刘茂林让人撵走了工人,也掉眼泪。五一节,八月十五,国庆节,元旦,春节,镇里都要组织人员去贫困职工家中送温暖。刘茂林还亲临振兴纤维板厂动员大会上作发言,鼓动全体职工同心协力,咬牙苦干,勒紧腰带,放眼未来,再创辉煌。刘茂林在台上讲,职工在下面暗骂。谁都知道,纤维板厂是让刘茂林搞垮的。刘茂林跟现任的纤维板厂厂长赵立选关系很好。刘茂林对工厂事务横加干涉,一再指使赵立选扩产。刘茂林组织人员去外地考察,都要带着赵立选。赵立选会按摩,是给老婆揉背练出来的,没想到派上了大用场。

要送温暖了,都少不了冯积粮。东西不在多,在情分。但就是有人不领情。柳腊梅的丈夫常大星就不领情。

第一次去常大星家,常大星把着门不让进,刘茂林就很尴尬。

赵立选上前说:“大星,你这是干啥呢?”

常大星说:“你们请走吧,我们不需要。”

赵立选又说:“这也是镇领导对下岗职工的关心……”

常大星说:“谢谢领导关心,可我们真的不需要。”还叫柳腊梅,“腊梅,告诉这些领导,咱家的面缸还满着。我们家生活不困难。”

柳腊梅低着头,像是什么也没听见。

刘茂林受到提醒,就看冯积粮。冯积粮清清嗓子,说:“老常,你的觉悟高,我们都理解。说实在话,我们带来的东西也不多,你看见了,也就五十斤的一袋大米,一桶色拉油,三四斤猪肉,二百块钱,要多镇里也办不到。你收下了,领导还要去下一家。”

一席话说得常大星沉默起来,悄悄侧了身子。东西放下了,柳腊梅抽抽搭搭,送出门来,还留他们吃饭。刘茂林也是聪明人,就知道常大星反感的不是冯积粮,而是自己。以后再有送温暖的事,刘茂林就只象征性地去几家。事情就变成以冯积粮为主了。在纤维板厂走多少家,赵立选就得陪着走多少家。

温暖送完了,真像出了场大力。赵立选邀冯积粮去办公楼休息,冯积粮去了。办公楼里连空气都是灰暗的。赵立选怎么也找不到话说,憋了半天,才开口说一句:

“我不如你胜算。”

冯积粮静静问他:“什么意思?”

他解释:“在个厂子里有啥干头?”

冯积粮也不便说破他。塔镇谁不知道,纤维板厂的职工是穷了,却富到了厂领导这几个人身上。不然,赵立选也不会在县城的开发区买了套一百五十平米的大房子。他儿子在欧洲上大学,一年少说才得花七八万。纤维板厂职工上访,哪次都冲着他。也不知他怎么打点的,反正他毫毛无损。

冯积粮认秤砣大爷作干爹的事,就发生在去年春节前的拥军优属、抚恤下岗职工的活动中。

我敢肯定,它的突然,连冯积粮预先也没想到过。这个老人的家,冯积粮确实没少来。塔镇的这项活动已在全县范围内产生了广泛影响,送温暖时,既有县领导,又有县宣传部的宣传干事,气势比往年大了很多。冯积粮拉着秤砣大爷的手,很突然地说:

“大爷,您老不嫌弃的话,我就认您干爹。”

众人一下子静了下来,脸上是种懵懂的神情。

在冯积粮脸上,也有一股茫然的神气,但它很快就消失了。这个恶棍,他很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只听他叫了声:“爹!”扑通就跪了下来,在地上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即使在这时候,人们也还是怀疑的。但那老爷子,被他一叫,禁不住把他抱在怀里,涕泗滂沱,一把一把的鼻涕全抹在了他背上。众人醒过神来,马上受到感染,特别是那宣传干事,端着照相机,啪啪啪,连叩快门。

宣传干事好不容易找到了新闻素材一样,当即对冯积粮进行了采访。冯积粮要逃避,但在场的人都劝他,这也是支持王干事的工作,你就说说吧。这个恶棍,盛情难却似的,信口开河,“尊老爱幼是中华民族独有的美德,我这样做也没什么。”

依他看,世界上其他民族就不尊老爱幼了。这时候,他也绝口不提认干亲是封建旧习。——我说过了,不管什么东西,他都能不着痕迹地转化为有用的。

秤砣大爷烧已退了,冯积粮悬着的心放了下来。他回到家里,何慧丽今夜所获的那些“战利品”都从客厅转移到了储藏室,客厅里就有些空空荡荡。何慧丽早睡下了,他在沙发上独坐了一会儿,也躺到了卧室的床上。但他睡不着,望着床头柜上一只酒瓶子的幽光。

空气里是些茅台酒的香味儿,冯积粮闻惯了,也不觉得有什么特殊。何慧丽却离不了它。没有茅台酒在深夜散发的香味儿,她倒要睡不着了。睡着睡着,何慧丽就格格地笑出声来,还嘀嘀咕咕地说,“鲍鱼,扇贝,鱼翅,人参,桂圆……”深深吸一口,接着说,“脑白金,采力,昂立一号……咦,这个过保质期了没有?——没有?我担保没过期。老孙,谁敢害我何老娘,他胆子不小!”老孙是镇政府家属院对面小卖部的老板。

冯积粮听着,摇头叹息。又见她突然咬得牙响,伸出手,在空中挥着,像是要坐起来。冯积粮以为她要喝酒,正要把酒瓶子交给她,她又安静了。冯积粮看着她乱蓬蓬的头发,小声说:

“何慧丽,你要能再回到年轻时,那该多好啊。”

刚说完,自己也觉得可笑了。哪个男人不期望自己的女人年轻些呢?这不是废话么?他调整了一下姿势,目光投到天花板上。

他家是装修过的,何慧丽亲自监工,仿照的是她到省城出差住过的世纪大酒店。天花板上布满了奇花异草组成的图案,一到夜间,就隐到了黑暗中。冯积粮每次看那绰约的花纹,越看就越像一个美人头。当年何慧丽也算一个美人了,但这个虚幻的美人跟何慧丽是两种格调。他把镇上有姿色的女人想过了一遍,都觉得不像。

“孙小芹哪能跟它比呢?”他自言自语,“倒有些陈家庄李樱桃的影子。可李樱桃长着一张赤红脸,生了孩子更没看头了。”美人头在他眼前忽隐忽现。“美国演员梦露!”他几乎叫出声来,抑不住心底的欣喜。美人头的美丽是融入永恒的时间里的,也只有这位艳丽性感的女星能够匹敌。冯积粮又不是很老的男人,冯积粮看过这位女性出演的电影。县城的大为大饭店里,就有个梦露厅,墙上挂的都是梦露的大照片。冯积粮为工作陪同领导,在那里吃饭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何慧丽哪里想得到,自己无意中送给丈夫一件珍贵的礼物。在美国女演员大胆挑逗的目光下,冯积粮打发着他的漫漫长夜。

“不中用的狗!”何慧丽又骂。

冯积粮向她转过脸去,说:“何慧丽,我告诉你多少遍了,没有什么不中用的。但你非要说不中用,我看,你就没有用处。你对我有什么用呢?——我早已厌烦你了。”他看看天花板上迷人的梦露,又回头说,“你对我而言,只是一块臭肉。你还是个怪物。一会儿从你身上跑出只兔子,一会儿跑出只鸡,一会儿跑出头猪,一会儿蹦出条鱼,一会儿钻出只知了猴……你在自己身上开了个动物园。明年六一,我要号召全塔镇——全县的小朋友都来何慧丽动物园看动物。你身上就差没跑出条毛毛虫来了。”

冯积粮悲叹一声:“你瞧,我也犯了个错误。怎么说你没用呢?你也很有用的。不然我要证明给谁看呢?你总有一天会知道,你的错误观念怎样危害了你的生活……唉,不想了,睡觉……可我睡不着。我还得再想想。我从头到尾再想想……”

美人头在天花板上呼之欲出。冯积粮咧嘴一笑。但笑容马上就收敛了。“我做得还不够,”他又自言自语起来,“与其这样做,还不如不做……我这么着……我那么着……”

“不中用的狗!”

冯积粮抱住自己的脑袋,无可奈何地说:“何慧丽,你还让不让我思考问题啦?人家倒拿你当贤内助呢。你她娘的,你她娘的……”冯积粮向黑暗里摊了摊手,“我冲你生什么气呢?凭良心说,过去你比柳腊梅漂亮,现在你还比柳腊梅漂亮……柳腊梅三十八岁了,我看她倒有八十三!我摸柳腊梅能摸到什么?只能摸到一条糟鱼……可是在你这里,”冯积粮悄悄把手放在何慧丽身上,声音更轻了,“不小心,我还会摸出一只天鹅……实际上,我对你也没别的要求,只是以后少吃你娘腌的腊肉才好。”

……按照惯例,送温暖,还是先去纤维板厂。然后再去面粉厂,浸出油厂,机电厂……最后才是镇上的贫困居民。这件事即使快些,也得跑三天。三天下来,人都像散了架似的。但希望在前,办完这件事,就可以操办自家的年货了,所以,虽然累了些,情绪也都很高涨。剩下秤砣大爷一户的时候,就好像到了冲刺的紧要关头,都兴奋到了极点。甚至还有一些塔镇的闲人,比如张美娟、刘甄氏,也都跟了过来。这送温暖的队伍在街上就突然壮大了起来,后面的人要跟前面的人讲话,都要放大了嗓门。

“怎么不走了?”后面的人叫。

前面的人说了什么,后面的人听不清楚,就急得催促身旁的人。街上你推我搡,一时间就吵嚷成一片。过了好久,才知道缘故。原来冯积粮不让去秤砣大爷家了。冯积粮说了,今年情况变了,秤砣大爷是他的干爹,赡养秤砣大爷是他的责任。他不能给镇政府增加负担,应该把有限的救济让给那些更应该得到帮助的人。——这个惯于逢场作戏的家伙,他就是这么说的!而且随口提到了一家生活困难的居民的名字。那就是陆铁生家。

今年秋天,陆铁生的儿子陆春强怀揣七节鞭,孤身一人去河南少林寺拜师学艺。路上偷爬一辆拉土豆的车,车子翻在沟里,等交警把车子拖上来,他已在土豆堆下面埋了十五个小时。扒出来时,脸皮都紫了,手里却还死死握着他那宝贝七节鞭。车主和交警医院,命是捡回来了,却花去了他爹多年的积蓄,还丢了一条腿。

父子俩返回塔镇一个月后,人们从他家院门口经过,就看见陆春强端坐在椅子上,对谁也不理,七节鞭从肩上耷拉下来,像是一条辫子。陆春强变成这个样子了,陆铁生也开始神神叨叨起来。这个突然苍老了许多的男人,过去非常反对陆春强舞枪弄棒,但犟不过他。现在变了,逢人便说儿子经过了高僧指点。很有些为儿子骄傲的意思,也不知他是什么意图。是要人敬畏他儿子呢,还是故弄玄虚。反正他的家门,除了几个跟陆春强一般年纪的半大小子,没几个人敢走进去。人们从外面观察过了,陆铁生对待儿子总是小心翼翼的。

经冯积粮提醒,不少人都感到了愧疚。跟陆铁生也算是老街坊了,有谁设身处地替陆铁生想想?最后还是让冯积粮给记着了。

人群掉转方向,朝陆铁生家涌去。看见了陆铁生的家门,众人就齐声高叫起来:

“陆铁生!陆铁生!”

陆铁生出现在院门口时,脸上是惊异的表情。

“陆铁生,政府看你来啦!”人们七嘴八舌,“政府给你送来过年的大米白面,鸡鱼肉蛋,差不多是双份。你看,还有油盐酱醋,五香面,胡椒粉,芥末油,连挖盐的小勺子也预备好了……政府想得有多周到。”

但陆铁生没有动,脸上的神情瞬息之间凝固下来,人们挤成一大堆,望而止步。从他身体的一侧,可以看见陆春强坐在老地方,身上落满了冬天干燥的灰尘,好像他夜里也坐在那里似的。他在坐着时,那条伤腿几乎跟好腿一样。他也没有朝院门口看,自始至终都没有动弹一下。可是这欢乐、祥和、温暖的节日般的气氛里,却陡然掺杂进不安的成份。众人不由得缩了下脖子,只有看到冯积粮背后的王光乐时,才释然了。

王光乐竟也来了,众人猜他是洗了一把脸的,因为脸上黑白相间,又持着那枚从不离手的铁锤,颇有些凶神恶煞的气象。王光乐见陆铁生迟疑,嗓子里发痒,刚催促了一句:“陆狗子你他娘里还要说不困难……”就听一声叫“嗷”,显然在冲破强大的阻碍时,走了调。随着,人人看见他那一头已花白的短发,在簌簌地抖。短发的下面,是一张小脸。这很令人诧异,陆铁生脸儿小,也不至于小到这种程度,还干巴巴的,竟像只萎缩掉了的茄子。

“谢谢啊……谢谢啊……”他哽噎起来,像是打嗝,什么话也说不成。泪水决了堤似的,脸上沾湿的地方即刻焕然起一些鲜亮。

陆铁生的表现把一个中年男人内心的愁苦泄露无遗,实际上并不出人意料,但镇上的人却颇觉无趣。帮忙把东西给他拎到了院子里,看那小瘸子依旧面目冰冷,耷拉着眼皮,睬都不睬人一眼,就隐隐不满意,恨不能一脚踢翻了他屁股下面那把从没上过漆的破椅子。至于不满意什么,似乎也说不太清楚。

是后来才想明白了,他们不满意陆铁生哭泣时没有抓住冯积粮的手。陆铁生抓着旁边的公务员小米,脑袋几乎靠在小米身上。不是小米要随冯积粮离开了,他还不松手的。要知道,小米是镇上的居民最小看的人。他别的不会,最会舔人屎腚。

二○○一年十月十七日,他儿子生下不过二十天,他就领养了大孙庄一个快十一岁的孤儿,人前人后,张口闭口“俺干儿”。——瞧,他就这么会舔腚。

接下来,我倒要辟谣了。

——这天下午秤砣大爷还好好的,突然就传出了病危的消息。连塔镇卫生院也没进,医院。街坊委托代表去看,已不认得人了。就有人说,这是气的。秤砣大爷年年有人送年货,今年却没有了,心里就不顺畅。年老的人,生命其实都是精神支撑着的。秤砣大爷发病,就起自这件事上。——我却知道的,秤砣大爷那天吃了冯积粮亲手用小勺子喂他的水泡蛋糕,睁大了些眼,问冯积粮:“儿啊,这是春天了吧,我觉得暖和了。”还抬了手臂指着,“那影影绰绰的是什么?倒像树上的榆钱。”

显然秤砣大爷已完全忘记了时间。春天刚开始,离年下送温暖还远着呢。秤砣大爷不是小孩子,那样盼着过年。

冯积粮出于仁慈的考虑,骗他说:“河上的柳枝有绿的了。”

“你进来时,别碰了屋檐底下的燕子窝。”秤砣大爷又叮嘱他。

冯积粮忙答应:“您放心,我勾着头呢,碰不着。”

秤砣大爷却忽然叹了口气。“我死了,这老屋可不要拆啊。”他说,“燕子回来,就找不着窝了。”

冯积粮阻止他这样说:“您老不会死……”见他一个劲儿摇头,就只好说,“老屋给您留着,我不让他们拆。”

秤砣大爷直直地看起他来。“你是谁?”看了一阵,就问。

冯积粮很自然地柔声说:“我是您儿子呀。”

秤砣大爷微微地露了笑容:“你是金贵?”

冯积粮打听过,秤砣大爷曾有过一个儿子,养到了十五岁,伶伶俐俐的,却得痢疾死了。料秤砣大爷说的就是他,就肯定说:“我是您的金贵。”

老爷子听了,又看了他一会儿,点点头,安静地躺着了。

冯积粮回去后,还想着要不要请来一个保姆照顾秤砣大爷,当然他不便向何慧丽提出来。何慧丽的娘临时来他家住着,帮女儿拾掇家务。这是年关,何慧丽在单位也忙了起来。冯积粮跟何慧丽的感情出现了故障,看她娘自然也就不大顺眼。表面上热情了,心里却厌烦到极致。见家里只有她娘在家,说了几句话就又要离开。

到底是对秤砣大爷放心不下,等回去了,秤砣大爷已经不好了,躺在床上,脸色蜡黄,嘴唇青灰,眼里的光散着,只有出气,没有进气。忙叫人来,不大会儿,小院子里就挤满了人。都很焦急,但房门小,也窄逼,更多的人进不到里面。就只好听着里面喧嚷似的动静,自己无奈地发急。猛地人群像被浪头顶着似的,破了个直达院门外的通道。秤砣大爷穿得厚厚的,又用被子盖住,被几个人抬了出来。送到停在院门口的车上,车子就朝县城疾驰而去。

冯积粮一直守在秤砣大爷身边,公务是完全丢在脑后了。医院看了一眼。这个女人,真是变了,一去就要冯积粮回来,当众被冯积粮狠狠骂了一顿。这一回冯积粮没给她面子。

——冯积粮夜里也睡在秤砣大爷的病房,塔镇的刘茂林安排别人陪护,俱被他撵开了。塔镇的居民已不再妄加猜测。秤砣大爷的亲儿金贵活着,又能怎样呢?秤砣大爷这是遇上了好人,把两三辈子的福都放在这些年里享了。

大家都记得那年赵立选的爹快死了,赵立选不过说一句,厂里忙,脱不开身。总共在塔镇卫生院站了不到二十分钟。这还算是在世面上混得好的儿子呢。混不好的,还不是放在家里,白白等死?还给你看病,想得倒美……

但冯积粮的孝心并没有挽留住秤砣大爷的性命。等把秤砣大爷安葬,就到了大年三十。由于刚刚经历过一次丧事,塔镇新年的喜庆气氛也减弱了不少。

午后,下雪了,铅灰色的天上,像有一团团的棉絮在飘。

冯积粮独自坐在客厅沙发上,哀伤还没从脸上消去。何慧丽和她娘则待在大卧室里,小声商量着什么,并没有来打搅他。

夜深了,外面已有了零落且闷的爆竹声,但没有壮大起来的迹象。再过一会儿,索性连这几声也没有了,四处只有静寂,大雪仿佛成了消音的棉被。

这时候,何慧丽拿了帐簿子,欣然地走了出来,嘴里说:“从那老头子入院,到今儿送殓,来的人都记在这上面,还有市委的呢,你看看,还少了谁……”

冯积粮却陡然看住了她。她竟有了害怕的意思。“我是说秤砣大爷……”头脑里似乎混沌了起来。

“不中用的狗。”冯积粮低低地说。

“咱爹……”

冯积粮走向房门,却停住了,好像这才想起外面正下大雪。他去了书房。何慧丽自己站一会儿,赌气似的一扭身子,又欣然地去跟她娘说话了。

以后,塔镇居民最感莫名其妙的是,大傻子许友明还常把五万八这个数字挂在嘴上。我原本是指何慧丽在秤砣大爷生病、死亡期间大发其财的事,但哪个能理会得其中的意义?我对大傻子说了也是白说。而第二年秋天,冯积粮就不在塔镇工作了。他调到了县里。尽管我心里有时也会遭到困惑的困扰,但我还是想穷追不舍。大傻子许友明常常要往返县城和塔镇之间。

冯积粮在县里的工作太忙,有时一个星期才回来一次。何慧丽暂时还住在镇上。

这天夜里,大傻子许友明又惨遭毒手,被人打得奄奄一息,丢弃在通往县城的公路上。

冯积粮早晨上班,发现了地上有一摊黑乎乎的东西。忙令车子停下,赶了过去,把他抱在怀里,一旦看清是大傻子许友明,就痛叫了声:“我的兄弟。”

大傻子许友明身上的血迹已经发黑。可刚缓过一口气,就说:“冯积粮……恶棍……”冯积粮却马上把他抱紧了,眼里泪花闪闪。

“我们走吧。”司机过来规矩地说。

冯积粮不理,又揩他脸上的污渍。那张冻得青紫的脸上乱七八糟,一如我此时的心境。

“狗日的邪风,”司机悄悄骂,“呸——”目光透着机警。

德国作家海因里希·伯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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